第八章(第4/5页)

正因如此,第二年秋天,她选择了丹尼森大学,同时野心勃勃地为自己的将来规划了宏伟的蓝图。入校第二天,她就遇到了比尔·理查德森,这个小伙子高大英俊,酷似超人。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建立了稳定的恋爱关系,他们对未来的打算相当稳妥,并且非常认真地执行了自己的计划:在克利夫兰举行一场浪漫的婚礼,在西克尔高地买房子,生许多孩子,他进入法学院,她成为记者。结婚并搬进西克尔高地一处租来的复式住宅后不久,理查德森先生就被法学院录取,理查德森太太成为致力于报道本地新闻的《阳光日报》社的初级记者。尽管薪酬微薄,但她觉得这里是个有利于职业发展的好起点,待时机成熟,她或许可以跳槽到克利夫兰的“真正”报纸——《实话报》社去,虽然她并不想离开西克尔,也无法想象去到别处养家糊口的生活。

她全心全意地忠实报道了当地所有的新闻发布会、城市政策、地区新规颁行后对本地事务(从桥梁到绿化)产生的各种影响,尽力与其他初级记者同事(比她小一岁的德赖特)分担责任。《阳光日报》社的待遇很好,每生一个孩子,她都能休六周产假。伊奇出生时,理查德森太太蓦然惊觉,自己竟然还在这家报社待着,虽说已经成为高级记者,但她的职责依旧是报道琐细的小故事和小新闻。而当年的同事德赖特却早已搬到芝加哥,在《芝加哥论坛报》社找到了工作。但她也早就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愿意挖掘那些意义更为深刻的故事和令人酸楚愤懑的悲剧,而且时间过去得越久,到别处去工作的可能性就越小,因为《实话报》社以及无论其他什么报社应该不会有兴趣接收一位年近四十岁,带着四个孩子,有许多家庭责任需要履行,从未报道过大新闻的记者。

所以她留了下来,专注报道那些会让读者感觉良好的故事,比如工程建设的进展、新的垃圾回收计划、图书馆的重修进度、新建筑物落成的剪彩仪式……她还报道过新市长的就职宣誓典礼,“庄严隆重”;万圣节游行,“活泼有趣”;还有范-阿肯中心的半价书店开业仪式,“填补了西克尔高地商业区的重要空白”;是否需要喷药防治吉卜赛蛾的辩论,“白热化的唇枪舌剑”。她还给一神论教会和西克尔高中表演的音乐剧《油脂》和《红男绿女》写评论,认为前者的气氛“快活热闹”,在给后者的评论中,她写道:“坐好,他们要划船了!”她的稿件以严谨可靠著称,誊写得一丝不苟,当然也有过于一本正经、平淡无奇之嫌(虽然并没有人公开指出来),甚至有些沉闷无聊,但西克尔高地这种世外桃源,自然不会发生诸如火山爆发、政府倒台、劫持人质、火箭爆炸、高墙倒塌之类耸人听闻的事件,加之地处偏远,外界的骚乱、战争和地震也被距离淡化成模糊不清的细响,几近微不可闻。而且现在的她住着大房子,子女安全快乐、受过良好教育,她认为这是自己多年来的努力所见到的成效。

无论如何,伊奇的要求引发了她的兴趣,至少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调查的事情。

理查德森太太履行了她对伊奇的承诺,完成了当天的报道之后,她立刻开始着手调查那张神秘的照片。第二天午休时,她亲自去博物馆看了照片,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伊奇的揣测是无中生有,但亲眼见到照片之后,她意识到女儿说得没错:照片上的人绝对是米娅。米娅出现在波琳·霍桑的照片里!理查德森太太当然听说过波琳·霍桑,这张照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呢?把一张折起来的五美元钞票投进博物馆的捐赠箱时,理查德森太太好奇地想,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首先给出借照片参展的那家艺术画廊打了电话。没错,画廊老板告诉她,照片是1982年他们从纽约的一个经销商那里买来的,那时波琳·霍桑刚刚去世不久,所以,这张此前不为人知的照片的出现在艺术界中引起了一定的轰动。经过竞争激烈的拍卖,画廊以五万美元抢购得手,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为照片的确出自波琳·霍桑之手,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孤品,只冲印过这一张,背面还有波琳的亲笔签名。但照片的前主人是匿名出售的,画廊老板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他们愿意告诉理查德森太太那个纽约经销商的名字。

理查德森太太记下了经销商的名字——安妮塔·利斯——然后致电纽约市公共信息资料库,查询到安妮塔·利斯在曼哈顿的画廊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的安妮塔·利斯听起来是个典型的纽约人:开朗坦率,语速很快,从容不迫。

“波琳·霍桑的作品?没错,是我经手的。她的作品我代理了很多年。”理查德森太太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模糊的警笛声,这符合她一直以来对纽约的印象:嘈杂喧嚷,到处都是车流和警笛的声音。她只去过一次纽约,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当时纽约的治安十分差劲,走在路上,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的包,乘坐地铁时不能碰车厢里的任何东西,连铁杆都不行,多年前的纽约之行已然给她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但是这张照片,”理查德森太太说,“是波琳去世后出售的,卖主不知是谁。照片上有个抱孩子的女人,作品的名字叫‘圣母子1号’。”

听筒中突然变得一片死寂,理查德森太太甚至觉得一定是断线了,但过了一会儿,安妮塔·利斯的声音再次传来:“是的,我记得那一张。”

“我只想知道——”理查德森太太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卖主的名字?”

安妮塔的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掺杂了怀疑的意味:“你刚才说你是哪里的?”

“我叫埃琳娜·理查德森,”理查德森太太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阳光日报》社的记者,我需要为我的报道收集一些相关信息。”

“明白了,”安妮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抱歉,出于私人原因,照片的原主人不希望透露姓名,我不能告诉你卖主的名字。”

理查德森太太烦躁地揉搓着笔记本的边角。“我理解,其实我是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感兴趣,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呢?”

这一次听筒里彻底安静下来,很长时间之后,安妮塔·利斯才再次开腔,语气中的疑问已经被冷淡取代:“对不起,实在无可奉告。关于你的报道,我只能祝你好运。”听筒中传来轻柔的“啪嗒”声,对方先把电话挂了。

理查德森太太放下电话。作为记者,她经常遇到采访电话被陌生人挂断的情况,但这一次她的心情却格外焦躁,因为她非常想要解开照片背后的秘密。她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器,上面的那个打了一半的报道标题正等着她去完成:“戈尔是否应该参选总统?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