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那个夏天,这件事成了米娅的日常工作。产科医生给她一张图表,标出了最有可能受孕的时间。那一周里,她每隔一天都会拜访瑞恩夫妇,接下来的那周则是等待,观察身体可能出现的迹象。每次觉得背疼、头疼、痉挛的时候,她都会去作检查——却总是没有怀上。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七月快要结束时,玛德琳说,他们已经尝试了四个月,“我们早就知道,不会一下子成功的。”但米娅有些担心,根据他们签订的合同,假如六个月后她没有怀孕,瑞恩夫妇有权取消协议。米娅并没有辞掉餐馆、酒吧和画材店的工作,她的同学们去画材店购买新学期需要的东西时,问她为什么不回去上课,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要休学一年,多赚点钱。”她含糊地说,当然这是真的,她也是如此告诉波琳和梅尔的,当时她俩暗示米娅可以借她一笔钱,但米娅自尊心太强,不打算接受。她知道,假如怀孕失败,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白白休学一年,更有可能永久性地失学。

后来到了九月,她焦急地等待着,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出现任何孕期反应,只有一种强烈的疲劳感,她非常想要像猫那样蜷缩进床上的毯子底下,再也不出来。两天后,米娅又来到瑞恩家,玛德琳欣喜地给她裹上一件大衣,仿佛她才是个小孩,拉着她进了电梯,上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从一排五颜六色的写着“检查”和“测试”等字样的盒子里选出一个,塞进米娅手里。

测试过程比较复杂,一支玻璃试管搁在专门的支架上,支架下方是一面倾斜摆放的镜子,米娅往试管里加了几滴尿样,等了一个小时,如果看到镜子上出现一个深色的圆圈,就说明她怀孕了。她和玛德琳并排靠在浴缸边缘,静静地坐了四十五分钟,突然,玛德琳抓住米娅的手,“看。”她小声说,俯过身去,米娅看到,小小的镜子上,一个铁锈色的圆圈缓缓成形。

从那时起,变化应接不暇。米娅的室友们发现她在浴室里呕吐,“这个工作倒是很轻松。”其中一位说。另一个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几周之后,瑞恩夫妇让她搬到他们名下的一处小公寓,从这里走过一段安静的小路就能来到西区大街。“我们以前是把它租出去的,现在刚好到期了。”玛德琳告诉米娅,“对你来说更安静,也更宽敞,而且离我们近了很多,到时候照应起来更方便。”米娅辞掉了画材店的工作——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保留了其他工作,但她没让瑞恩夫妇看出来她还要打两份工。每次去医生那里检查之后,她都会去瑞恩家告知检查结果。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变紧了,瑞恩夫妇给她买了新的。“我在商店看到这条裙子,”玛德琳递给米娅一只棉纸衬里的购物袋,里面是一件花朵图案的孕妇裙,“觉得你穿很合适。”米娅意识到,玛德琳是在替她买孕妇衣物,她微笑着接受了衣服,并且在下次登门时穿了它。

这件事她对父母只字未提,只是快到圣诞节时,她告诉他们自己不回家了。“路费太贵。”米娅说。她知道,假如自己不提,父母永远不会主动过问她在学校的生活。一月底的时候,她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沃伦。“你好像再也没说学校里的事。”一天晚上,他在电话里对她说,那时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虽然她可以始终瞒着他,他又不会知道,但她不愿意再对他说谎了。

“小鹌鹑,答应我别告诉爸妈。”她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动静。

“米娅,”他说,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因为他从来不叫她的全名,“我不敢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我考虑了很久。”米娅一手搁在肚子上,最近她开始感觉到里面微弱的蠕动。这是最初的胎动,玛德琳告诉她,双手贴在米娅的皮肤上感受着,似乎有条小鱼在她肚子里游泳。“他们是好人,很善良,我愿意帮他们,小鹌鹑,他们非常想要孩子,这样做也是在帮我,他们为我做了很多。”

“你没想过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有多么难吗?”沃伦问,“换作是我肯定做不到。”

“好了,反正又不是你,对不对?”

“别生我的气,”沃伦说,“假如你事先问过我,我不会赞成的。”

“你只要保证不告诉爸妈就好了。”米娅又说。

“我不会说的,”沃伦终于说,“但是,作为孩子的舅舅,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米娅没有听到过的愤怒,至少这种愤怒此前并没有针对过她。

此后,她有一段时间没和沃伦通话。每个星期,当她产生了给他打电话的念头,最后都会放弃。打过去也是和他吵架,她想,再过几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千万不要恋恋不舍”。感到孩子轻轻踢了她一脚,米娅对着肚子说,但她并不确定这句话是对孩子、她的肚子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她沃伦出事了的那天早晨,米娅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沃伦和汤米·弗洛尔蒂深夜回家——至于两人去了哪里,她母亲没有说——转弯时车速太快,汤米的别克滑出去翻了车。米娅没敢记住的细节是:车顶被压扁了,救援队不得不像开罐头那样把别克切开,沃伦和汤米都没系安全带,汤米·弗洛尔蒂在医院躺了很长时间,肺部被刺穿,脑震荡,断了七根肋骨。他家就住在米娅家后面的小山上,和沃伦是多年好友,还曾经喜欢过米娅。米娅只知道开车的是沃伦,而现在他已经死了。

机票很贵,但她不想等待,哪怕只等几个小时。她希望早点回到她和沃伦一起长大、游戏、争吵和筹划未来的那座房子,可他不会再在那里等她,也不会再次踏入家门。她想要跪在他死去的那片冰冷的地面,想要回到父母身边,这样就不必独自一人被可怕的麻木吞噬了。

但是,当她乘出租车从机场回到家,刚跨进门,她的父母就愣住了,盯着她隆起的腹部,那里已经变得很大,连外套拉锁都拉不上了。米娅的手悬停在腰部,似乎觉得用一只手掌就能遮挡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一般。

“妈妈,”她说,“爸爸。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厨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像灰丝带一样缠在她的脖子上,令人窒息,她觉得时间似乎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告诉我,”她母亲说,“我们应该怎么想。”

“我的意思是——”米娅低头看着肚子,好像假如不看着,它就会消失似的,“这不是我的孩子。”里面的孩子狂躁地踢了她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