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安赫拉·维卡里奥在四个姑娘里长得最漂亮,我母亲说,她出生的时候脐带绕在脖子上,跟历史上伟大的王后们一样。不过她有一种孤独无依、消沉萎靡的气质,预示了她捉摸不定的未来。每年圣诞假期我都能看见她,她在自家的窗前一次比一次显得沉郁。她一个下午坐在那里用零碎绸布做绢花,和邻家的姑娘们一起哼着单身女子的华尔兹曲。“她已经死吊到一根绳上喽,”圣地亚哥·纳萨尔对我说,“瞧瞧你这个傻表妹。”在她给姐姐服丧之前不久,我第一次在街上碰见她,她穿戴得很成熟,还烫了鬈发,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不过,那仅是瞬间的印象,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变得愈发颓靡委顿了。因此当巴亚尔多·圣罗曼要娶她的消息传开,很多人都以为是这个外乡人的一派胡言。

可是维卡里奥一家不仅把求亲的事当真,而且异常兴奋。只有普拉·维卡里奥例外,她提出了条件,要求巴亚尔多·圣罗曼讲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那个时候,还没有人了解他的真实身份。人们所知的只是那天下午他穿着演员的服装下船以后的事情。他对自己的来历闭口不谈,因此就连那些最古怪荒谬的揣测也可能是真的。有传言说,他曾率领军队在卡萨纳雷省扫荡了不少村庄,造成一片恐慌;也有人说他是来自卡宴的逃犯;还有人说,曾见过他混迹于巴西的伯南布哥,靠耍弄一对驯服的狗熊混饭吃;甚至有人说,他在向风海峡打捞到一艘满载黄金的西班牙沉船。巴亚尔多·圣罗曼用一个简单的办法平息了所有流言:他把全家人带到了镇上。

一共来了四位亲人,父亲、母亲和两个惹事添乱的妹妹。他们开着挂官方牌照的福特T型车来到镇上,鸭叫一样的喇叭声惊扰了上午十一点的大街小巷。他的母亲阿尔伯塔·西蒙德斯是个大块头的黑白混血女人,她来自库拉索岛,说话时西班牙语里夹杂着帕皮阿门托语,据说年轻时曾是安的列斯群岛两百名绝色少女中最美艳的一位。他的两个妹妹刚刚成年,像两匹焦躁不安的小母马。最重要的角色无疑是他的父亲佩特罗尼奥·圣罗曼将军,他是上个世纪内战中的英雄,因为在图库林卡事件中击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而成为保守党政权最显赫的人物之一。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全镇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没有向他致敬。“我觉得这桩婚事不错,”她对我说,“不过结亲是一回事,跟下令向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开冷枪的人握手,则是另一回事。”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挥舞着白色礼帽向人们致意,所有人都认出了他,因为他的肖像已经广为流传。他身穿小麦色的亚麻西装,脚蹬交叉系带的科尔多瓦皮靴,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架在鼻梁上,镜腿拴了一根银链系在马甲的扣眼上。他上衣的翻领上别着勇士勋章,手杖的握柄上雕刻着国徽。这位将军第一个走下车,身上沾满了我们小镇破街陋巷里灼热的尘土。他驱车前来,不过是让所有人明白,巴亚尔多·圣罗曼想娶谁就可以娶谁。

可是安赫拉·维卡里奥不想嫁给他。“我觉得他太像个大人物。”她告诉我。而且,巴亚尔多·圣罗曼根本没有向她献过殷勤,只是施展魅力令她的家人着迷。安赫拉·维卡里奥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的可怕情景,她的父母、两个姐姐和姐夫全都聚在客厅里,强迫她嫁给那个没怎么见过面的男人。孪生兄弟没有参与。“我们觉得那是女人们的事。”巴勃罗·维卡里奥告诉我。他们的父母仅凭一条理由就拿定了主意:一个以勤俭谦恭为美德的家庭,没有权利轻视命运的馈赠。安赫拉·维卡里奥鼓起勇气,想要暗示两人之间缺乏爱情基础,可母亲一句话就把她驳了回来:

“爱也是可以学来的。”

依照当时的风俗,订婚之后还需经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双方相会都要受到监视,但是由于巴亚尔多·圣罗曼催促得紧,他们只过了四个月就结婚了。没有提得更早,是因为普拉·维卡里奥坚持要等到过完丧期。不过,巴亚尔多·圣罗曼行事果断利落,所以时间还算充裕。“一天晚上,他问我最喜欢哪栋房子,”安赫拉·维卡里奥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就回答说,鳏夫希乌斯的别墅是镇上最漂亮的房子。”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回答。那栋房子建在一座四面迎风的山丘上,站在屋顶平台就能望见铺满紫色银莲花的沼泽,仿佛面朝无垠的天堂;在晴朗的夏日里,可以远眺加勒比海清晰的海平线和从卡塔赫纳驶来的跨洋游轮。当天晚上,巴亚尔多·圣罗曼便去了社交倶乐部,坐在鳏夫希乌斯的桌旁玩了一把多米诺骨牌。

“孤老头儿,”巴亚尔多·圣罗曼对他说,“我想买你的房子。”

“房子不卖。”鳏夫答道。

“里面的东西我也都买下来。”

鳏夫希乌斯凭着旧式的良好教养跟他解释说,房子里的东西是他妻子含辛茹苦一辈子置办下的,对他而言它们仍是她的一部分。“他真是在捧着心说话,”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告诉我,当时他也在牌桌上,“我非常肯定,他宁可去死,也不愿卖掉在里面幸福地生活了三十年的房子。”巴亚尔多·圣罗曼也懂这个道理。

“这样吧,”他说,“那就把空房子卖给我。”

可是鳏夫一直到那场牌局结束都没有松口。又过了三个晚上,巴亚尔多·圣罗曼经过充分的准备回到多米诺牌桌旁。

“孤老头儿,”他重提话头,“房子卖多少钱?”

“没有价钱。”

“随便报个数。” 

“抱歉,巴亚尔多,”鳏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人心啊。”

巴亚尔多·圣罗曼不假思索。

“五千比索吧。”他说。

“你倒直截了当,”鳏夫答道,他的自尊心被激了起来,“这房子不值那么多。”

“我给你一万,”巴亚尔多·圣罗曼说,“马上支付,一沓一沓的现钱。”

鳏夫盯着他,眼里满含泪水。“他气恼地哭了。”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对我说,他既是名医生也是个作家,“你想啊,一笔巨款唾手可得,却因为精神脆弱不得不拒绝。”鳏夫希乌斯没有说话,只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回绝。

“那么请最后帮我一个忙,”巴亚尔多·圣罗曼说,“在这儿等我五分钟。”

刚好过了五分钟,他就挎着塞满了钱的背囊回到俱乐部。他把十捆一千比索的钞票撂在桌上,上面还束着国家银行的印刷封条。鳏夫希乌斯死于两年之后。“他就死在这件事上,”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说,“他的身体比我们都健康,但给他听诊时,可以听见眼泪在他心里翻腾。”他不仅将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卖给了巴亚尔多·圣罗曼,而且请求他一点一点地付钱,因为他甚至没有一个能存放这么多钞票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