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该死!”他叫道,“我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给忘啦!”
他率领巡逻队爬上山丘,看见汽车敞着顶篷停在别墅门前,卧室里透出孤寂的灯光,但是没有人来应门。于是他们撞破侧门,在月食的残光中挨个察看了房间。“房间里的东西都像是浸在水里。”镇长向我讲道。巴亚尔多·圣罗曼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与那个礼拜一凌晨普拉·维卡里奥看见他时一样,依然穿着考究的裤子和丝质衬衫,只是没有穿鞋。地上丢着不少空酒瓶,床边还有几瓶没启瓶盖,但看不到任何食物的残迹。“他当时酒精中毒很严重。”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对我说,他对巴亚尔多·圣罗曼进行了紧急抢救。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然而刚一清醒,他便尽可能客气地将所有人轰出门外。
“谁都别烦我,”他说,“就连我爸爸也他妈的得给我滚蛋!”
镇长向佩特罗尼奥·圣罗曼将军发了紧急电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连最后一句也一字不落地做了引述。圣罗曼将军应该是完全遵从了儿子的意愿,因为他本人没有来探望,而是派了妻子和两个女儿前来,随行的还有两位年长的女士,似乎是她妻子的姐妹。她们来时乘坐的是货船。为了哀悼巴亚尔多·圣罗曼的不幸,他们穿着裹至脖颈的丧服,披散着长发。上岸之前她们脱掉了鞋,赤脚踩着正午滚烫的沙土穿过街道,向山丘走去。她们揪着头发,放声哭号,尖锐的声音像是在欢快地叫喊。我看着她们走过玛格达莱纳·奥利维家的阳台,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样的悲痛只能是伪装,为了掩饰更大的羞耻。
拉萨罗·阿庞特上校陪她们走进山丘上的别墅,随后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骑着出诊时骑的母骡也上了山坡。等阳光不那么刺眼的时候,镇政府的两个男人用一张拴在木棍上的吊床把巴亚尔多·圣罗曼抬了出来。他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连脑袋也蒙住了,后面跟着那群哭号的妇人。玛格达莱纳·奥利维以为他已经死了。
“上帝啊!”她叹道,“真是他妈的浪费!”
他又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不过确实难以相信被抬走的是个活人,因为他的右臂一直拖在地上。他母亲将手臂放回吊床上,可它马上又垂下来,就这样他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迹,从悬崖边一直延伸到轮船的甲板。这就是他最后留给我们的东西:对受害者的记忆。
别墅被遗弃在山丘上。我和我的弟弟们放假回家时,常常在喧闹的夜晚爬上山丘去看看这栋房子,每次都会发现里面值钱的物件越来越少了。有一回,我们找到了安赫拉·维卡里奥在新婚之夜派人从母亲那里取来的手提箱,不过谁也没有在意它。里面装的不过是女人的卫生用品和化妆品。直到多年以后,安赫拉·维卡里奥告诉我为了瞒过丈夫,别人教给她一套产婆用的老办法,我才知道那些东西的真正用途。她的婚姻只维持了五个小时,那只手提箱是她留在新房里唯一的痕迹。
过了些年,当我为撰写这篇报道回到故乡搜寻最后的证据时,我发现连约兰达·德希乌斯在这里度过幸福生活的痕迹也都消失了。虽然拉萨罗·阿庞特上校下令严密看管这栋别墅,但里面的东西还是慢慢地不翼而飞,包括那个装有六面穿衣镜的衣柜。当初衣柜因为大得抬不进门去,还是由来自蒙帕斯的精工巧匠在屋子里组装的。鳏夫希乌斯喜出望外,认为那是他亡妻的阴魂来取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拉萨罗·阿庞特上校还为此奚落过他。然而有一天晚上,为了解释家具为何神秘失踪,上校突发奇想举行了一场招魂弥撒。约兰达·德希乌斯的阴魂用她的笔迹证实,是她取走了以往幸福生活中的物件,去装饰死后的阴宅。别墅开始破败。门前新婚夫妇的轿车渐渐散了架,最后只剩被风吹雨淋的残破车身。许多年没有听到过轿车主人的消息了。预审报告上有他的一段声明,但是简短而程式化,像是为履行手续而在最后一刻被人说服写下的。我只尝试着跟他接触过一次,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后。他带着敌意接待了我,拒绝向我提供任何信息来澄清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说实话,就连他的家人了解得也不比我们多,他们不明白巴亚尔多·圣罗曼跑到这个边远的小镇做什么,除了跟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结婚,看不出有其他的理由。
关于安赫拉·维卡里奥,我却能不时地听到些消息,因此她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被理想化了。我的修女妹妹有一段时间在上瓜希拉传教,想劝说最后几个偶像崇拜者皈依天主教。她常有机会住在那儿和安赫拉·维卡里奥闲谈,安赫拉的母亲总想让女儿在这座饱受加勒比海的盐分烘烤的荒村里了却余生。“你的表妹问候你呢。”我妹妹常常告诉我。最初那几年,玛戈特也去拜访过几次,她告诉我,维卡里奥一家购置了一栋结实的房子,有一座宽敞的后院,时有海风吹过。唯一一个缺点就是在涨潮的夜晚,海水会从厕所倒溢进来,天亮时鱼儿常在卧室里活蹦乱跳。那段时间见过安赫拉·维卡里奥的人都说,她总是专注地伏在绣花机前劳作,技艺越发精湛,而且在忙碌中已经淡忘了过去的事情。
多年以后,我为了认识自己,过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瓜希拉一带的乡间售卖百科全书和医学书籍。我偶然来到那个沉闷的印第安村落。村子里有一栋房子朝向大海,窗边一个女人正在机器上绣花。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她穿着半身丧服,戴着铜丝眼镜,淡黄色的头发已有些花白,头顶上挂着一只鸟笼,金丝雀在笼子里唧啾个不停。见到她坐在窗前这幅田园诗般的景象,我真不愿相信她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女人,因为我不愿承认生活最后会沦落得与拙劣的文学作品如此相像。但那分明是她,那场悲剧发生二十三年后的安赫拉·维卡里奥。
她像往常那样,把我当作远房表兄迎进门来,很有见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不乏幽默。她是那样成熟聪慧,真难以相信她就是当年的安赫拉。最让我吃惊的是她最终对自己生活的理解。几分钟过后,我觉得她并不像初见时那样苍老,反倒和记忆中一样年轻,但与那个二十岁时被迫毫无感情地嫁人的少女全无相似之处。她母亲已经年迈,接待我时仿佛我是个惹人嫌恶的幽灵。她拒绝谈论过去,因此我只能用她与我母亲交谈中的只言片语以及我残存的记忆补全这篇报道。她竭力想把安赫拉·维卡里奥变成活死人,但是女儿没有让她如愿以偿,因为她从不把自己的不幸当作秘密。恰恰相反,如果有人愿意了解,她可以毫不避讳地将全部细节娓娓道来,只有一点除外,那就是究竟是谁、以什么方式、在何时伤害了她。没有人相信真的是圣地亚哥·纳萨尔干的。他们属于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从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在一起,更不要说单独相处。圣地亚哥·纳萨尔很高傲,不可能注意到她。“你那个傻表妹。”不得不跟我谈到她时,他总会这么说。况且,正如我们当年说的,圣地亚哥·纳萨尔像一只捕猎雏鸡的老鹰。他跟他父亲一样,总是独来独往,牧场里任何一位任性的少女都是他猎取的对象,但是在小镇上却没见过他和谁关系暧昧,除了跟弗洛拉·米格尔中规中矩的交往,以及与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长达十四个月的疯狂恋情。最广为流传或许也最险恶的说法认为,安赫拉·维卡里奥是在保护某个她真心爱慕的人,而选中圣地亚哥·纳萨尔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认定自己的两个哥哥绝不敢冒犯他。我也想套出实情,因此在第二次拜访她时早早准备了一番说辞,然而她几乎没有从绣花机前抬起双眼,就驳回了我的话。“别兜圈子了,表兄,”她对我说,“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