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塞萨尔·蒙特罗的妻子个头矮小,瘦骨嶙峋,鼻子又长又尖,整天好像睡不醒似的。她隔着窗帘朝外张望了一下,看看雨下得怎么样了。塞萨尔·蒙特罗系好马刺,站起身来,用鞋后跟在地上磕了几下。黄铜马刺震得屋子一个劲儿地颤动。

“十月里,老虎正好长膘。”他说。

可他妻子陶醉在巴斯托尔那悠扬的音乐声中,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她转过脸来的时候,看见塞萨尔·蒙特罗正对着衣柜梳头。他两腿叉开,低着脑袋,穿衣镜简直容不下他。

她低声哼着巴斯托尔吹的曲子。

“整整一夜他们一直在唱这个歌。”他说。

“挺好听的。”她说。

她从床头上解下一根缎带,把头发拢到脑后扎了起来。这时候,她完全醒过来了,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将永远留在你的梦中,直到死神降临。”塞萨尔·蒙特罗没有答理她。他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钱夹——抽屉里面放着几件首饰、一块小女士表和一支自来水笔——抽出四张票子,又把钱夹放回原处。随后,他把六发猎枪子弹装进衬衫兜里。

“要是雨不停,礼拜六我就不回来了。”他说。

塞萨尔·蒙特罗打开通往院子的屋门,在门槛上停了一会儿,一边呼吸着十月里阴冷的空气,一边让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他刚要带上门,卧室里的闹钟蓦地丁零零响了起来。

妻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手把着门环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妻子将闹钟按停。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群大象。”

说完,他把门带上,去给骡子备鞍。

第三次晨钟敲响之前,雨突然下大了。贴着地皮刮起一阵狂风,吹落了广场上杏树的几片残余的枯叶。路灯熄灭了,挨家挨户的大门还关得严严的。塞萨尔·蒙特罗把骡子赶进厨房,骑在骡背上大声叫他妻子把雨衣拿来。他取下斜挎在背上的双管猎枪,用鞍子上的绳子把猎枪平着绑好。这时候,妻子拿着雨衣走了进来。

“等雨停了再走吧。”她犹犹豫豫地说。

他默默地穿上雨衣,朝院子里望了望。

“这场雨说不定会下到十二月。”

塞萨尔·蒙特罗的妻子目送着丈夫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瓢泼大雨倾泻在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他还是出门去了。他用马刺往骡子身上一磕,连忙把身体伏在鞍子上,免得碰着门楣。朝院里一走,顺着房檐流下的雨水落在他的背上,像铅弹一样爆裂开来。走到大门口,他也没有掉过头来,只是喊了一声:

“礼拜六见。”

“礼拜六见。”她说。

广场上,只有教堂的大门大敞着。塞萨尔·蒙特罗抬头一看,只见天空浓云密布,离头顶只有几拃远。他伸手画了个十字,用马刺猛踢一下坐骑。那头骡子扬起前蹄,打了几个盘旋,才在像肥皂一样滑溜的泥地上站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瞥见自家的门上贴着一张纸片。

塞萨尔·蒙特罗骑在骡子上看了看纸上写些什么。雨水已经把字的颜色冲淡了,好在油漆刷子写的印刷体字母遒劲粗犷,还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塞萨尔·蒙特罗赶着骡子朝墙边靠了靠,猛地把纸揭下来,撕得粉碎。

他一抖缰绳,骡子嘚嘚嘚一阵小跑,脚步很匀称,足能跑上几个小时。他沿着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离开了广场。街道两旁的房屋都是泥土墙的。人们睡梦方醒,正纷纷打开大门。一股咖啡的芳香扑鼻而来。塞萨尔·蒙特罗来到镇子边,掉转骡子,又是一阵小跑回到广场,在巴斯托尔家门前勒住了坐骑。他翻身下骡,取下猎枪,把骡子拴在木桩子上,一切都做得从容不迫。

大门没有上闩,地上汪着一大摊水。塞萨尔·蒙特罗走进昏暗的堂屋。他听到一声尖厉的乐器声,随后便悄然无息了。屋子里有一张小桌,四周整整齐齐地放着四把椅子。桌子上铺着一块羊毛织的桌布,摆着一个插假花的瓶子。他穿过房间,走到通向庭院的屋门前停住脚步,把雨衣的兜帽往后一甩,摸着黑拉开猎枪的枪栓。然后,他平静甚至有些亲切地叫了一声:

“巴斯托尔。”

巴斯托尔出现在门口,手里正在拆卸单簧管的吹嘴。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小伙子,腰杆挺得笔直,刚刚长出的胡髭用剪刀修理得十分整齐。他看见塞萨尔·蒙特罗脚后跟使劲蹬在地上,猎枪提在腰间,装好子弹瞄准了他。他吓得目瞪口呆,一声没吭,面色顿时煞白,强挤出一丝苦笑。塞萨尔·蒙特罗站稳脚跟,用胳膊肘紧紧夹住枪托,咬紧牙关,扣了一下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屋子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枪响之前还是枪响之后,塞萨尔·蒙特罗看见门外的巴斯托尔像条虫子似的扭着身体向前爬了几步,身子底下是一片沾满鲜血的细碎的羽毛。

枪响的时候,镇长正要进入梦乡。一连三个晚上,他牙疼得睡不着觉。今天清晨,望弥撒的晨钟第一次敲响时,他吞下了第八片止痛片。牙疼稍微好了一点,听着雨点落在锌板屋顶上的嗒嗒声,他渐渐有了些睡意。入睡时,牙虽不疼了,可还是一跳一跳的。枪声一响,镇长猝然惊醒,伸手抄起手枪和子弹带。平素他总是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吊床旁的一把椅子上,左手一伸就能够着。醒来以后,他只听到细雨的沙沙声,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牙又开始疼了。

镇长有点发烧,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颊肿了起来。他打开一个装薄荷油膏的盒子,把油膏涂在痛处。嘴巴肿了,一直没法刮脸。骞地,透过雨声,他听到远处人声嘈杂,于是走到阳台上。街上的居民正朝广场跑去,有些人只穿着睡衣。一个小伙子扭过头来,举起双臂,边跑边朝他喊道:

“塞萨尔·蒙特罗杀死了巴斯托尔。”

广场上,塞萨尔·蒙特罗端着枪对着人群转来转去。镇长简直认不出这个人了。他用左手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朝广场中央走去。人们给他闪出一条路。从台球厅里走出一名警察,端着一支上了膛的步枪,瞄准着塞萨尔·蒙特罗。镇长压低声音对他说:“别开枪,畜生!”他边说边把手枪装进枪套里,从警察手中夺过步枪,举着它继续走向广场中央。人群纷纷往墙边退去。

“塞萨尔·蒙特罗,”镇长高声叫道,“把猎枪交给我。”

这时候,塞萨尔·蒙特罗才看见镇长。他猛地一跳,扭过身子来对着镇长。镇长立刻扣住扳机,但是没有开枪。

“过来拿吧!”塞萨尔·蒙特罗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