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您把那双拖鞋扔了,穿双好鞋再来上班。”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发热了。到十二点钟,阿尔卡迪奥法官已经灌下一打啤酒。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醉眼迷离地跟秘书谈起过去逍遥自在的生活。一个个漫长的礼拜天都是在海滨度过,不知餍足的混血女郎躲在大门洞里,和男人寻欢作乐。“那时候,生活就是如此。”法官一边说,一边把大拇指和食指捻得啪啪响。秘书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聆听着,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阿尔卡迪奥法官说着说着,舌头有点不太灵便了,却愈发起劲地回忆着往事。

一点的钟声敲响了,秘书显得不太耐烦。

“汤都凉了。”他说。

法官不让他站起来,说道:“在这种镇子上,难得碰上一位像您这样有才干的人。”秘书连声道谢。他热得筋疲力竭,只得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这个礼拜五真是长得没有尽头。两个人坐在炽热的锌板屋顶下又闲扯了半个钟头。天气热得像蒸笼,镇上的人开始睡午觉了。秘书勉力支撑着,又提到匿名帖的事。阿尔卡迪奥法官耸耸肩。

“你也在挂念着这件缺德事哪。”法官说,他第一次用“你”来称呼秘书。

秘书不打算再闲聊下去,饥饿和憋闷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并不认为张贴匿名帖仅仅是件蠢事。“已经死了一个人,”秘书说,“照这样下去,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接着,他讲述了某镇发生的事。他说,由于到处张贴匿名帖,那个小镇七天之内就完蛋了,有的居民互相残杀,侥幸活下来的人把死者从地里刨出来,带着遗骨远走他乡,发誓永远不再回来。

法官听着秘书的讲述,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他慢悠悠地解开衬衣扣子,心里想,这位秘书倒挺喜欢情节恐怖的故事。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一本非常简单的侦探小说。”法官说。

秘书摇了摇头。阿尔卡迪奥法官说,上大学的时候,他参加过一个专门破解奇案的组织。每个成员都要看一本情节离奇的小说,看到关键的地方就停下来。周末,大家聚在一起来破解这些案件。“我一次也没有弄错过,”法官说,“我很熟悉经典作家的作品,这自然帮了我大忙。经典作家们发现了生活的一条逻辑,借助它可以洞察一切秘密。”接着,他举出一个例子:一天晚上十点钟,有一个人在一家旅馆登记住宿,登完记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服务员给他送咖啡,发现他死在了床上,而且尸体已经腐烂。把尸体一解剖才发现,原来头天晚上的来客早在八天前就死了。

秘书站起身来,浑身的骨节咔吧咔吧直响。

“这就是说,来客到旅馆之前已经死了七天。”秘书说。

“这个故事是十二年前写的,”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答理他,接着说,“但是,早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个秘密就被点破了。”

他正要把秘密说出来,秘书却忍耐不住了。“自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有人弄清过匿名帖是谁贴的。”他毫不客气地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斜睨着他。

“我敢打赌,我会发现的。”法官说。

“好吧,一言为定。”

对面房子里,蕾薇卡·德阿希斯躺在闷热的卧室中,简直喘不过气来。她脑袋深深地埋在枕头里,打算睡午觉,可又睡不着。她在太阳穴上贴了两片湿润的树叶。

“罗贝托,”她冲着丈夫说,“你再不开窗子,我们都要热死了。”

罗贝托·阿希斯打开窗户。这时候,阿尔卡迪奥法官正好离开办公室。

“你睡吧。”罗贝托·阿希斯恳求体态丰盈的妻子说。她身穿一件薄薄的尼龙衫,张开两只胳臂,躺在玫瑰色的幔帐里。“我发誓把这一切通通忘掉。”

妻子叹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罗贝托·阿希斯睡不着觉,在卧室里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亮的时候,他差一点抓住那个张贴匿名帖的人。他听见房子前面有沙沙的纸声,还听见有人用手来回摩挲,把纸平贴在墙上。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等他打开窗子一看,匿名帖已经贴好,广场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从那时候起,蕾薇卡·德阿希斯一直费尽心思地开导她丈夫,劝他不要激动。最后,她提出一个绝办法:为了彻底证明她的清白无辜,她愿意当着丈夫的面向安赫尔神父大声忏悔。这个委曲求全的法子还真灵验。罗贝托·阿希斯尽管气昏了头,听到妻子提出这个办法,也只好偃旗息鼓,不敢再闹下去了。到下午两点钟,他答应妻子说,不再惦记匿名帖的事了。

“心里有事最好说出来,”妻子闭着眼睛说,“闷在肚子里,会闹大病的。”

罗贝托·阿希斯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关好。在这栋宽敞昏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子中,他听见隔壁屋里隐隐地传出电风扇的呼呼声,母亲正在睡午觉。他从冰箱里取出一杯柠檬水,喝了下去。黑人厨娘睁开一双困倦的眼睛看了看他。

厨娘待在一个风凉的地方,问罗贝托·阿希斯要不要吃午饭。他掀开锅盖,一只甲鱼四脚朝天地漂在滚开的水里。他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只甲鱼被扔进锅里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等到把它端上桌子,用刀切开,它的心脏恐怕还得跳一阵吧。想到这儿,他并没有感到震悚。心底如此坦然,今天这还是头一次呢。

“我不饿。”说着他把锅盖盖好。走到门口,又说:“太太也不吃了。她一整天都闹着头疼。”

他的房间和母亲的房间有一条墁着绿砖的走廊相连。从走廊上望去,可以看见院子深处有一个铁丝搭的鸡窝。在靠母亲那边,走廊的屋檐下挂着几只鸟笼,还有好多盆艳丽夺目的鲜花。

他七岁的女儿刚刚在躺椅上睡完午觉,面颊上还留着藤条的印迹。她嘟嘟嚷嚷地向父亲问了声好。

“快三点了。”罗贝托·阿希斯压低声音说,然后又慈祥地补了一句:“快醒醒吧。”

“我梦见一只玻璃猫。”女儿说。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

“全身都是玻璃的,”女儿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她梦见的那只猫什么模样,“就跟一只玻璃小鸟一样。不是鸟,是猫。”

罗贝托·阿希斯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愣怔怔的仿佛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迷了路。“把梦忘掉吧,”他咕咕哝哝地说,“这种事不值得记住。”这时,只见母亲走到卧室门口,他顿时打起精神来。

“你好点儿了。”他说。

阿希斯寡妇苦笑了一下。“我一天比一天好,好去投张票。”她抱怨地说,边说边把浓密的铁青色头发挽了个髻,然后走到走廊上给鸟笼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