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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

鲍加特看着这些物件。不过他的脸仍然心事重重,十分严肃。他把东西重新包起,带着它走到码头边,悄悄扔进水里。

在他朝那艘看不见的船走过去时,他见到有两个人走近。他立刻就认出那个小伙子——高挑、细瘦,已经在说话了,而且滔滔不绝,他的头向比他矮一些的同伴倾侧过去,此人在他身边拖着步子走,双手插入兜里,在抽一个烟斗。小伙子在一件发出啪哒啪哒响的油布雨衣底下仍然穿着那件小夹克,不过已经不戴那顶匪气十足的便帽,此刻换了顶步兵用的满是油污、长及肩部的巴拉克拉瓦盔帽,它拖曳着一片帘子般的布,它长得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在空中飘飞,仿佛在追逐他的声音。

“哈啰,老兄!”还在一百码之外,他就喊了起来。

不过鲍加特在观察的却是另外那人,他自忖自己一辈子还真的没见到过一个比这个更古怪的角色呢。在他那伛偻的双肩,他那微微低俯的脸上本身就含有一种坚实的力量。他比小伙子低一个头。脸也是红红的,不过那上面有一种深沉的凝重,简直到了冷酷的地步。那是整整一年日思夜想使自己显得像二十一岁的一个二十岁的人的脸。他穿了件高翻领球衫和一条粗布裤子,套了件皮夹克;外面是油腻腻的海军军官大氅,长得几乎拖到脚后跟,一边的肩章带已荡然无存,纽扣全掉了,一颗也没剩。他头上戴的是格子花呢前后都有帽檐的猎鹿人便帽,用一条狭丝巾从头顶一直缠到脖子底下,把耳朵遮住,在脖子上围了一圈,然后在左耳后面打了个绞刑吏惯用的套结。这丝巾脏得让人没法相信,又加上他双手深到肘部全插在兜里,双肩伛偻着,头低着,看上去简直像哪家老祖母吊起的巫婆傀儡。一个烟锅朝下的短杆烟斗咬在他牙缝之间。

“他来了!”小伙子喊道,“这就是龙尼。那是鲍加特上尉。”

“你好!”鲍加特说。他伸出手去。那一位一声不吭,不过手倒还是伸了出来,有气无力的。手很冷,不过很硬,结有老茧,他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朝鲍加特投去短暂的一瞥,接着便把眼光移开。可就在那一瞬间,鲍加特在眼光里捕捉到了什么,某种颇为奇怪的神情——是一个闪光;是一种隐蔽、好奇的敬重,有点儿像十五岁的男孩子在看一个马戏团的空中飞人。

可是他一声不吭。只顾闷着头往前走;鲍加特看着他从码头边缘突然消失,仿佛是双脚直着跳进海里似的。他此刻注意到那艘看不见的小船的引擎发动了。

“我们也可以上船了。”小伙子说。他朝小艇走去,接着又停了下来。他碰碰鲍加特的胳膊。“瞧那边!”他轻声轻气地说,“看到了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什么啊?”鲍加特也悄声说;出于老习惯,他不由自主地朝后上方仰望。小伙子捏紧他的胳膊朝海港那头指去。

“那边!再往远点。瞧那像艾尔根街。他们又挪动她了。”港口对面躺着一只陈旧、发锈、背部凹陷的船壳。小小的,没什么特征,鲍加特记起什么,便朝那前桅看去,只见那儿有奇形怪状的一大团缆绳和帆桁,有点儿像——倘若你有足够想象力的话——一根篮状桅杆。在他身边,那小伙子简直是在咯咯大笑。“你认为龙尼注意到了吗?”他压低声音说,“你认为呢?”

“我说不上来。”鲍加特说。

“哦,好上帝!要是龙尼抬起头在注意到之前就叫她的牌,那我们就扯平了。哦,好上帝!不过,来吧。”他往前走;他仍然在乐出声来。“小心点儿,”他说,“扶梯很不像话。”

他先下去,船艇里的两名水兵立起来敬礼。龙尼已经钻进去了,只有他的背部此刻充塞着通往甲板下层的一个小舱口。鲍加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好家伙,”他说,“你们每天都得这么爬上爬下吗?”

“很不像话,是不是?”小伙子说,声音仍然是兴高采烈的,“不过你总算自己明白了。上头那班人又想用松松垮垮的代用品来敷衍,然后又奇怪仗干吗老是打不赢。”狭窄的船身滑溜溜的,让他们好歹挤了进去,即使又增加了鲍加特额外的重量。“船就坐在水面上,你瞧,”小伙子说,“简直像是浮在草地上,在露水重的时候,有如一片纸页,一直飘到鬼子跟前。”

“能这样?”鲍加特说。

“哦,绝对的。优势就在这上头,你懂了吧。”鲍加特并没有懂,他此刻正忙着左顾右盼,让自己好歹能坐下来,根本就没有坐板;没有座位,除了一根又长又粗脊骨般的圆柱,它贯穿船底,从驾驶员座位一直延伸到船尾。龙尼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此刻坐在方向盘后面,伛身在仪表板上。不过在他目光朝肩膀后面扫过来时他也没有开口。他脸上仅仅显露出询问的表情。此刻他脸上添加了长长的一道污痕。小伙子脸上此时也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行了。”他说。他朝前面看,那儿的一个水兵已经看不见了。“前面准备好啦?”他说。

“是,长官。”那水兵说。

另外那个水兵是在船尾线上。“后面准备好啦?”

“是,长官。”

“解缆。”小艇拐了个弯开走,发出哼哼声,船尾底下是一溜开锅般的水。小伙子低头看着鲍加特。“蠢不可言。还舰船般一本正经的呢。不知道四条杠的大官儿——”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真是迅速万变,显出很关心的模样。“我说,你会不会不够暖和?我没想到要带上——”

“我没问题。”鲍加特说,可是对方已经在脱他的油布雨衣了。“别,别,”鲍加特说,“我不会穿的。”

“那你觉得冷了一定跟我说。”

“是的。那自然。”他正低下头去看他坐着的那个圆柱体。那其实是个半圆柱——准确地说,像某个巨大无比的火炉上的热水柜,下半部稍稍朝外撇,用螺栓固定在船底钢板上,开缝朝上。它有二十英尺长,两英尺多高。它顶端升起得跟舷边一般高,在它与船壳之间,两边都只留下一个人能放下脚的空间。

“这是‘穆瑞尔号’。”小伙子说。

“穆瑞尔?”

“是的,在这之前是‘阿加莎号’。取的是我姨妈的名儿。我跟龙尼合开的头一艘叫‘奇境中的阿丽斯’。龙尼和我是那对白兔,好玩吧,啊?”

“哦,你和龙尼都用过三艘了,是吗?”

“哦,是的。”小伙子说。他低下头来。“他方才没注意呢。”他悄悄地说。他脸上又是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的了。“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他说,“你就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