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4页)

到了温泉浴室后,我穿着浴衣从三楼走下浴池,不料又遇到了老秧瓜君。我这人每逢开会之类的正经场合,喉咙就跟堵住了一般,往往说不出话来,可在平时却是个话痨。所以我在浴池里东拉西扯地跟老秧瓜君不停搭讪,因为我总觉得他可怜得不行,要不安慰一两句,就跟没尽到“江户哥儿”的义务似的。可是,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秧瓜君的反应总跟我不合拍,不论说什么,他也只是“嗯”“啊”地敷衍着,并且还挺不情愿。最后,我也坏了兴致,闭口不言了。

我在浴室里没遇见红衬衫。这倒也不奇怪,因为这儿的浴室有好多间,即便是坐同一班车来的,也未见得非要共同入浴。

出了浴室,只见皓月当空,夜光如水。街道两旁种着柳树,皎洁的月光将柳树枝那圆融婆娑的影子抛在街心。看到如此美妙的夜景,我打算散一会儿步再回去。走上北面的坡道来到街口后,见左手边有座很大的山门,门内的尽头处,左右两侧都是秦楼楚馆。妓院开在山门之内,这倒是古今少有的奇观啊。本想进去瞧瞧,又怕开会时遭到山狸的攻击,只得望门兴叹,悻悻而过。山门旁有一间平房,挂着黑色的门帘,开着一扇小格子窗。这就是我当初吃米粉团子的地方。为了这个,后来还挨了批。屋檐下挂着一排圆灯笼,灯笼上写着“汁粉”“御杂煮”等字样,灯笼的火光照亮了附近的柳树树干。这情形看得我食欲大动,真想进去饱餐一顿,可最后依旧是忍痛割爱,悻悻而过。

想吃米粉团子而不能吃,这自然是可悲的。可是,自己的未婚妻移情别恋,不是更加可悲吗?跟老秧瓜君的遭遇相比,米粉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是绝食三天也毫无怨言啊。如此看来,这人呐,还真是最靠不住的。仅凭其相貌,是怎么也不相信会干出如此绝情的事来的——也就是说,貌若天仙的麦当娜冷酷无情,胖若冬瓜的古贺君却是善良君子。果真人不可貌相,大意不得啊。

原以为朴实直爽的豪猪据说煽动了学生来跟我捣乱。可你说他煽动吧,他又强烈要求校长处分学生。

矫揉造作、令人作呕的红衬衫却古道热肠,会拐弯抹角地给我以忠告。可你说他好心吧,却又花言巧语地去勾引麦当娜。说他横刀夺爱吧,他又说除非解除婚约,否则不娶。

依尬银鸡蛋里挑骨头,将我赶了出来。可我前脚刚走,马屁精后脚就搬了进去——想来想去,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件全都不靠谱。我要是将这些事情写信告诉阿清婆的话,她定然会大惊失色,或许还会说什么出了箱根就是妖魔鬼怪横行的鬼地方之类的话吧。

我这人生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尘世间风刀霜剑,也好歹活到了今天。然而来到这儿还不满一个月,却突然发觉世道汹汹,极不太平。虽说没遭受什么劫难,却好像一下子长了五六岁年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看来还是早日回东京才是啊。

我就这样思前想后地闲逛着,不觉已踱步过了石桥,来到了野芹川的堤岸上。这野芹川听着像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河,实际上只是一条宽不足六尺的涓涓溪流。沿着堤岸往下游走了二里来路,就来到了相生村。村子里头供着观音菩萨。

回头遥望温泉小镇,但见月光下红灯闪闪,隐隐传来阵阵鼓声——肯定来自红灯区那儿。河水虽浅,流速却很快,波光闪闪得有些神经质。

我在堤岸又晃晃悠悠走了半里路,看到前面有人影晃动。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两个人。兴许是洗了温泉后回村的年轻人吧。他们怎么一声不吭,连小曲也不哼一首呢?四下里格外寂静。

走着走着,发现还是我的脚步要快一些,因为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大了,其中一个是女的。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大约还隔着五六丈的时候,那男的忽然回过头。月光从我的背后照过来。

看到那男人的模样后,我不由得在心中“啊”地一惊。

之后,那对男女继续往前走。我因为心有所图,死命追赶了上去。对方毫无察觉,依旧慢吞吞地逛着。现在连他们的谈话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堤坝只有六尺来宽,刚够三人并排而行。我毫不费力地后来居上,从那男的身旁掠过后再跑出两步,然而站定身躯,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住男人的脸。此刻的月光照着我的正面,从剃着小平头的头顶到下巴,毫无保留地照了个一清二楚。男的见了,“啊”地惊叫一声,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对那女的说了声“我们回去吧”,立刻转身返回温泉小镇而去。

没错,那男的正是红衬衫!

红衬衫是想厚着脸皮蒙混过关呢,还是做贼心虚吓破了胆?反正他没敢跟我打招呼。看来,身处这种小地方而深感不便的,不光是我一个呀。

[1]指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的武士阶层。在封建时代,为了体现身份等级,武士与一般的町人所居住的地区是分开的。

[2]当时寡妇所留的发型。

[3]日本江户末期的女贼,被写进了歌舞伎《新版越白波》(三世樱田治助作,1851年初演)之后广为人知。

[4]日本江户中期的女性。原为妓女,后为一个武士之妾,该武士又将她献给秋田藩的藩主,造成内乱。被写进歌舞伎《善恶两面儿手柏》(三世河竹新七作,1876年初演)之后广为人知。

[5]日本旧时的信纸是卷筒状的,并不分页。读信的时候将其展开,字数越多则信纸越长。

[6]日本旧时妇女受教育程度不高,不怎么会写汉字,所以书写时大多使用平假名。但平假名是表音符号,且写起来如同汉字的草书,连绵不断,故而断句较难。

[7]当时的头等车车票白色,普通车票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