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第3/6页)

为了安慰贝娜,有一天晚上下班后我去了她家。他们把小家收十得很舒适,什么东西都井井有条。屋子的四墙刷得雪白,窗户两侧靠墙立着两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工业技术手册、人物传记、小说和医药书籍。客厅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具衣帽架,上面挂着保文在结婚前给贝娜买的红色羽绒大衣。另一个角落里摆着落地灯。在房间的另外一头是一对同墙壁隔开、等距离分放的矮凳,上面摆着两盆盛开的鲜花,一盆是仙客来,另一盆是月季。靠近内墙是一张橘黄色人造革的长沙发,旁边是一只黄色的痰盂。靠着外墙立着一个柞木柜子,柜顶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这个家庭整洁得令我吃惊,特别是屋里的砖铺地板,整整齐齐的,还涂了鲜红的油漆。就是我老伴也不能把家收十得这么干净。贝娜是个邋遢女人,这些不用说都是保文做的。他不在家,这屋里已经能看出贝娜没有条理的生活习惯—一个角落里散乱地扔着空面袋和脏衣服。我喝着她给我沏的茶,说:“贝娜,我真替保文难过。想不到他这么没出息。”

“不,他是个好人。”她的一双圆眼睛直直地放着光,看着我。

“你咋还说这话?”

“他对我一直很好。”

“可是他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是吧?”

“您这话是啥意思?”

我只好直说了:“他不经常同你过夫妻生活,对吗?”

“噢,他要练功,不能做那事。他说,要是他同一个女人睡觉,他这么多年练的武功就全废了。他师傅从一开始就叫他避开女人。”

“那你也不恼?”我被她弄迷煳了,心里说,真是个傻丫头。

“这有啥关系?”

“再怎么说你俩也同过几次床吧?”

“没,我们没有过。”

“你说什么?一次也没有过吗?”

“没有。”她的脸红了一下,把头扭过去,手指捻动着耳垂。

我的头“嗡”地一下晕眩起来。结婚八个月了,她竟然还是个处女!而且居然毫不介意!我端起杯子,灌下一大口茶水。

一阵沉默。我们两人都转过身去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我的脑子木木的,根本不知道女播音员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关于中国和越南在边境闹冲突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说:“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要是咱们早知道就好了。”

“叔,您也别难过。他比那些正常的男人强多了。”

“咋会呢?”

“现在的男人哪个能离开漂亮女人,可是保文只想有几个哥们。这有啥不对的?这样最好,我不用担心咱们厂里那些不要脸的破鞋去勾引他。他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他不会有生活作风问题。”

我差点要笑出声来,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她解释:保文也能同男人发生性关系,他现在被公安局拘留恰恰就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但转念一想,还是让她继续这样想吧。她现在也够烦心的了。

接下来我们商量着帮助保文的办法。我让她写份报告,强调保文是一个如何体贴她的好丈夫。她当然不能提他们俩没有性生活。另外,从现在起,不管厂里的同事们说的话如何难听,她都不要回嘴,只当没听见。

当天夜里我跟老伴说了贝娜的那些可笑的想法。她笑了,说:“同一般的男人比起来,保文确实不错。贝娜可不傻。”

我求苗科长和公安局的另外一个负责干部对保文能够从宽处理。我给他俩每人送了两瓶“金奖白兰地”和一张购买“蝴蝶”牌缝纫机的票证。他们倒是愿意考虑,但是没做任何保证。这些日子我急得晚上睡不好觉,老伴怕我又犯胃溃疡。

公安局终于在一天早上打来电话,同意我们厂的提议,把保文移送到西郊的精神病院进行治疗,条件是由我们厂负责所有费用。我立即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后来听说,市里的监狱根本没有地方容纳这二十七个同性恋犯人,因为不能把他们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需要单独徒刑,所以最后只有四个人被判刑进了牢房。其他人或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如果他们的工作单位同意付医疗费用),或是被送进劳改农场进行改造。这些同性恋犯人中有两名共产党员没有被判刑,但是被开除党籍。这种处罚也够厉害的了,因为他们的政治生涯永远结束了。

我放下电话,马上到组装车间去找贝娜。她听到这个好消息迸出了泪水。她立刻跑回家,装了一旅行袋保文的衣服和生活用品,然后和我一起去公安局。我骑着自行车,她坐在车后的架子上,怀里像抱孩子那样抱着旅行袋。去城里正好是顺风,自行车走得飞快,我们在保文去精神病院之前到了公安局。他正在大门口等车,身旁站着两个警察。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看起来又很精神。他冲我们微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请你们帮个忙。”他瞟了一眼远处,一辆深绿色的面包车拐过街角,朝我们开过来。

“你要说啥?”我问。

“别跟我妈妈说这事。她上了年纪会受不了。求求你们,别告诉她!”

“她要问起来我们说啥呢?”

“就说我有点精神分裂,是暂时性的。”

贝娜再也忍不住眼泪,大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她知道的。你要多注意身体,快点治好病回家来。”她把旅行袋递给保文,他默默地接了过去。

我冲他点点头,表示我不会泄露这个秘密。他微笑地看着贝娜,又转过脸对我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的表情竟变得十分甜美—妩媚而诱人,好像那是一张神秘的女性的脸。我眨眨眼睛,心里一阵迷惑:他真的是个男人?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如果他真的是个女的,一定是个美人—高个儿、苗条、骨肉匀称,还带点慵懒的神情。

面包车“吱”的一声停在我们面前,打断了我的思路。保文爬上车,两个押送的警察也跟了进去。我绕到车的另一侧,握了握他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说我下星期去医院看他。另外,他如果需要啥东西,就给我打电话。

我们冲着开走的面包车挥手告别。车轮上的防滑链咔咔地碾过雪地,扬起细细的雪块。司机按下喇叭,震得人耳朵生疼。车子左拐弯,就从冰雪覆盖的街道上消失了。我刚跨上自行车,一阵劲风吹来,差点把我从车上掀下来。贝娜跟我走了二十多米,然后跳上自行车的后架,我们朝家骑去。她可真沉啊。老天爷,幸亏我骑了辆“大金鹿”,是那种最结实的自行车。

第二个星期,保文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他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不那么焦躁了。他的声音确实听起来很平静。他让我来的时候给他带几本书来,特别是他那本《百科知识全书》。这是一本20世纪50年代从俄语翻译过来的大部头的、发行量很少的工具书。天知道他从哪儿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