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第4/6页)

星期四上午我去看他。他住的精神病院在木基市西南郊的一座山里,离市区大约十公里地。我骑车穿过城区的柏油路,西边工厂区的松林后面有几根高大的烟囱懒洋洋地吐着白烟。马路右边的高压线被积雪压成圆弧,每当一阵风吹过,电线上就掉下纷纷扬扬的雪块。每过一会儿,我就会超过一辆装满麦秸的马车,车后跟着一两匹马驹。我骑车穿过一座石桥,转进一个山谷。几座砖楼出现在斜缓的山坡上。楼房之间由笔直的水泥小路连接在一起。再往坡上去,穿过砖房,是一座牛栏。二十几头奶牛在栏里啃着稀疏的干草,另外几头挤在一起取暖。

这里真宁静,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这里是高级干部的疗养所,而不是精神病院。我走进九号楼,门卫把我拦住,然后带我去一层保文的房间。正巧值班的医生早晨查房,正在屋里给保文做检查。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手指尖削细长。他同我握了手,说保文的情况还不错。他姓麦,细细的络腮胡子给他添了几分文绉绉的神气。当他转过身去给一个男护士下达医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耳朵上长着一个大瘊子,像助听器一样堵住了耳道。他看起来像个外国人,我怀疑他是个混血儿。

“我们给他做电浴疗法。”麦医生过了一会儿告诉我。

“啥疗法?”我吓了一跳。

“我们用电浴治他的病。”

我转身问保文:“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很有镇静作用。”保文微笑着,但是他眼睛里有几分火气,紧闭着嘴。

男护士准备带他去做电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疗法,就问麦医生:“我能去看看吗?”

“没问题,你可以和他们一块儿去。”

我们三人从楼梯爬上二层。我想去看看电浴还有另外一个意图—想弄清保文是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厂里流传的谣言让我不安,特别是说保文没有鸡巴,所以他从来不去厂里的公共澡堂洗澡。

在走廊里我们脱掉鞋,换上塑料拖鞋,然后走进一个小房间。屋里的墙壁被涂成豆绿色,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瓷澡盆,看起来像是可怕的刑具。澡盆的内壁粘着一圈黑色的、长方形的、有孔的金属片。金属片底下伸出三根粗大的橡皮管子,连在靠墙立着的一架高大的机器上。机器顶端是一个布满按钮、仪表和开关的控制盘。那位年轻的男护士身材结实,长着一张国字脸。他打开水龙头的开关,冒着蒸汽的热水开始在澡盆里翻滚。护士走过去操纵那架机器。这小伙子叫龙福海,一副忠厚善良的样子。他说他家在农村,毕业于吉林护士学校。从他身上能看出农民的淳朴气质。

保文冲我笑了笑,解开印着蓝白斑马纹的病号服的扣子。他现在看起来很正常—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红扑扑的脸庞很平滑。但是,那个澡盆实在令我心惊,活像是处决犯人的电刑床。哪怕我病得再厉害,我也决不会把我的嵴背靠到那些金属沟槽上去。万一线路漏电怎么办?

“疼不疼?”我问保文。

“不疼。”

他走到一扇咔叽布屏风的后面脱掉衣服。澡盆里的水已经满了一半,龙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用剪子剪开倒进水里。这一定是盐。他卷起袖子,弯下腰,用粗壮的双手搅拌起来。让我失望的是,保文穿着一条干净的裤衩走了出来。他利索地迈进澡盆躺下,好像跳入一个温水浴池。我不禁感到惊奇,问龙护士:“你给他放电了吗?”

“放了一点,然后再慢慢加强电流。”他转身又去摆弄机器上的旋钮。“你知道吗?你这个女婿是个非常好的病人,一向配合治疗。”

“那是他应该做的。”

“这就是为啥我们给他做电浴。其他的病人有的得戴电手铐,还有的挨电棒,每次都疼得跟杀猪一样叫唤,得把他们用皮带捆起来。”

“他啥时候能治好啊?”

“我也不知道。”

保文躺在通了电的水里一声不吭,他的眼睛闭着,头枕着澡盆一头的黑胶皮垫子。他看上去很安详,相当放松。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保文不想说话,他在集中精神接受治疗。我也就不开口,观察着他。他的身体瘦长而结实,腿上没有毛,裤衩前部鼓起一团。他看起来同正常男人没有任何不同。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护士加大了电流,保文开始在澡盆里蠕动起来,好像被什么蜇了一样。“你没事吧?”我问,但是不敢碰他。

“没事。”

他仍旧闭着眼睛,额头上闪闪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脸色苍白,嘴唇噘起又松开,好像口渴似的。

护士再一次加强了电流,保文的身体开始在水里扭动,并发出一点呻吟。他无疑是在受罪,这种电浴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有镇静作用。龙护士用一块白毛巾擦去他头上的汗水,轻声说:“我过几分钟把电降下来。”

“不,再加大一点!”保文坚决地说,他的脸在扭曲。

我感觉他好像有些羞愧,也可能是因为我在场,使得这次治疗对他来说更加不舒服。他的双手紧紧抠住澡盆的边缘,弯曲的手腕在颤抖。足足有三分钟,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护士逐渐减轻了电流,保文也平静下来。他的脚趾也不再抽动。

我不想增加他的难堪,就走出屋子去找麦医生,一方面是想感谢他对保文的照顾,另外也想了解他什么时候能够痊愈。麦医生没在办公室里,我就到楼外去透透气。太阳高照,雪地耀眼的洁白。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去适应这强烈的光线。我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点燃一支烟。一位年轻姑娘戴着貂皮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双军用棉手套,手里提着一只空奶桶,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嘴里哼唱着“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她很漂亮,清脆的声音十分甜美。我不由得盯着她身后在风中晃动的两条大辫子,看了好久。

我内心充满了对保文的同情。他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应该能够去爱一个女人,创建家庭,享受正常的生活。

二十分钟后,我重新走进了他在一层的病房。他看起来很疲倦,仍然微微发抖。他告诉我,当电流增强的时候,他的皮肤好像遭受着几百只蚊虫的叮咬。这就是为什么他每次在澡盆里从来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我心疼地说:“我回去告诉厂里的领导你悔改的决心很大,并且积极配合治疗。”

“行啊。”他仰了仰湿漉漉的头,“谢谢你带书来。”

“你还需要啥不?”

“不需要了。”他的声音中有几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