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第5/6页)
“保文,我希望你能回家过新年,贝娜需要你。”
“我知道。我也不想在这儿关一辈子。”
我告诉他,贝娜已经给他妈妈写了信,说他出差去了。这时候楼道里响起了午饭的铃声。楼外面的大喇叭里开始播放《义勇军进行曲》。龙护士走进来,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另一只手端着盛着两个窝头的盘子。他高兴地对保文说:“我一会儿给你端菜来。今天吃酸菜炖豆腐,还有豆芽汤。”
我站了起来,跟保文告了别。
回到厂里,我向领导们汇报了保文在精神病院的情况,他们听后很吃惊。光是“电浴疗法”这个名词就够他们乱想一阵了。朱书记摇着头说:“保文还得受这个罪,太遗憾了。”
我并没有解释电浴比起其他疗法还是轻的,我也没有向他们描述电浴疗法是什么样子。我只是说:“他们每天都把他泡在电水里。”让他们去吓唬自己去吧,这样也好,等保文出院回厂的时候,他们会更同情他。
到了十二月中旬,保文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贝娜成天念叨着要去看看丈夫。她急于想在新年前把他接回家。在她车间里仍然流传着关于保文的闲言碎语。有的说电浴疗法把他浑身烫得都是泡;有的说他的鸡巴被治疗得都快缩没了;还有的说他现在变成了吃素的和尚,看见肉就呕吐。那个说夜里给保文留着门的姑娘刚刚结婚,到处跟人说她怀孕了。人们开始变得对贝娜友善体贴了,就像是对待一个被丈夫虐待的妻子。组装车间的领导安排她只上白班。我很高兴财务科把保文算成病休,仍然给他发工资。也可能是他们不想得罪我才这么做的。
星期六,我和贝娜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保文。她不会骑自行车,我骑车带她去又太远,我们就乘公共汽车。两个星期前她自己去看了保文一次,给他送了几双袜子和一条她织的毛裤。
我们到达精神病院已经是下午了。保文很健康,精神也很好,看来电浴确实有效果。他看到贝娜很高兴,甚至当着我的面搂抱了她几下。他给她剥了两块奶糖,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也就没给我。屋里没有别的杯子,他给我们俩倒了一大茶缸麦乳精。我不知道同性恋是否会传染,因此连茶缸的边都没敢碰。我很高兴看到他能善待妻子。他认真地听她讲厂里同事的故事,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如果他没有病,该是多好的一个丈夫啊。
坐了几分钟之后,为了让小两口说说悄悄话,我起身离开了房间。我走到楼上护士值班室,看到龙福海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值班室的门敞开着,我敲了敲门框。他吓了一跳,忙合上褐色封面的笔记本,站了起来。
“我可没想要吓着你。”我说。
“没有,大叔,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牡丹”牌香烟,放在桌子上说:“小伙子,我待不了一会儿。这个你收着,我的一点小意思。”我没想要贿赂他,只是真心感谢他照顾保文。
“别,别,大叔,您别这样。”
“你不抽烟?”
“我抽。这么着吧,您把这条烟送给麦大夫,比送给我有用。”
我有点煳涂了。他既然抽烟,为什么不想要这条贵重的香烟?他看我不知所措,就解释说:“您送不送我烟,我照样会对保文好。他是个好人。您应该多给大夫意思意思。”
“我还有一条要送给他。”
“在这儿一条烟哪拿得出手啊。您起码得送他两条。”
我被他的细心周到感动了,于是谢了他,说了声再见。
麦医生在办公室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读一本《妇女生活》。杂志的封底是一张江青受审的照片。她身穿黑衣,戴着手铐,站在两名年轻的女警察中间。麦医生放下杂志,请我坐下。屋里四圈靠墙都是高大的书架,摆满了书和病历。空气里有一股腐烂的水果味。他看见我好像挺高兴。
寒暄几句之后,我拿出那两条香烟递给他:“新年到了,一点小意思。”我说。
他收了烟,放在桌子底下,轻声说:“多谢。”
“麦大夫,您看保文在过年之前能治好吗?”我问。
“你说什么?治好?”他好像很惊讶。
“是啊。”
他慢慢地摇摇头,然后看看门是否关好。门是关着的。他示意我凑近些。我向前拉了拉椅子,把手臂支在他那张胶木办公桌的边上。
“跟你说实话吧,这个病没治。”他说。
“什么?”
“同性恋不是病,怎么治?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这是我说的。”“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让保文受那个罪?”
“公安局把他送来我们怎么敢不要?再说,我们也应该让他感到对自己有信心,有盼头。”
“这么说,他这根本就不是病?”
“很抱歉,不是。老程,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女婿是没法治的。同性恋不是一种疾病,只不过是一种性倾向。这么说吧,就跟左撇子一样。明白吗?”
“可是那个电浴疗法又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没有被说服。
“书上说是要用电疗治同性恋—这是卫生部规定的标准疗法,我只能照办。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给他做其他更厉害的疗法吧。电浴是最轻的。你看,我可是尽力在帮助他。我再告诉你:根据统计数字,电疗目前治愈同性恋的比率只有千分之一。也许吃鱼肝油、巧克力,或是炸猪排能有更好的效果。好了,今天就说这么多吧。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终于明白麦医生的话了,但我脑子木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窗外一群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飞跳,追逐着一只嘴里叼着一小根小谷穗的同伴。另外一只麻雀的腿上拴着一根黄线,跌跌撞撞地飞不平稳。我站起来,感谢麦医生说了实话。他把烟头掐死在窗台上的一个烟灰缸里,说:“别担心,我会特别照顾你女婿的。”
我下楼到保文的房间里找贝娜回去。保文情绪不错,满脸喜滋滋的样子。看来他们俩在一起待得挺开心。他对我说:“如果我不能很快出院,你们也不用太费心思把我弄回去。他们不会让我在这儿待一辈子的。”
“我看看情况再说吧。”
我心里恼火得要命。如果麦医生的话是真的,那我可就帮不了保文了。如果同性恋不是病,他为什么还会觉得自己有病,而且还想办法治愈呢?难道他是在假装吗?好像不太可能。
自从这次看望了丈夫之后,贝娜就开始忙着收十家里的房间。她买了两只嫩嫩的公鸭子,准备做保文最喜欢吃的醉鸭。看到这些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很想让他回家过年,可是他的毛病如果改不掉,我又拿不准会出什么事。我不敢把这些想法告诉任何人,对我那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老伴更是不曾透露一星半点。因为她那张破嘴,现在全厂都知道贝娜还是个处女,还有人给贝娜起了个外号:原装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