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大餐(第4/7页)

“吉迦纳,你见过梅莎的客人了?”她问。

“我见到三名白人外加一名司机。有个身材高挑的老人,他穿着灯笼裤和网球鞋,我还跟他们握手了呢。那汽车真是漂亮极了……我甚至还捏了那只猴子。”

“汽车?他们开着汽车?谁能想象有汽车载送我的女儿呢?”她身子向前倾,握住我的双手,笑着说,“你是说我女儿真有这么气派?”

欧提诺此时醒了过来,无力地站在靠枕上——他先爬上妈妈的大腿,手攀着我的头好保持平衡。接着他跨到小屋外的积水处,在水中蹲低身子,然后拉了一坨屎;那在寒凉的晚上呼出一股热气,而他的两片屁股则让寒气给冻红了。

欧提诺回到小屋之后,在妈妈的大腿上坐下来,抓着她的胸脯吮吸奶水,边吸还边发出声响。他一只手抓着梅莎给他买的玩具,另外一只手在妈妈瘦骨嶙峋的脸上摸索着什么。妈妈仍旧一副瘦巴巴、精疲力竭的模样,尽管在双胞胎离开保温箱之后,她曾留院观察一段时间监控好饮食状况。

妈妈拿出家中的《圣经》开始进行圣诞节祈祷,这本《圣经》相传是祖父留下来的。《圣经》的封面已经不见了,脏兮兮的纸页写满已过世或是还健在的亲戚的名字。她大声读着。祖父坚持认为这里必须写上家族里所有人的名字,以纪念街头生活的不稳定。妈妈先从她的父亲开始念起,他在妈妈逃往内罗毕之前,被偷牛贼所杀,所以在那之后妈妈才跟着爸爸一块儿生活。接着,妈妈念出祖母的名字。那时候因为几名政客重新规划种族疆界,她住的村子遭到拆毁,所以她搬到内罗毕居住。某天,她拄着拐杖,永远消失在了城市中,一去不返。妈妈还念出其他表兄的名字,杰克和索洛,他们住在另一个村子,常通过教堂给我们写信,让我们的爸妈寄学费过去。等到老师教会我写信时,我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点了灯的停车场以及内罗毕高级汽车的事。妈妈呼唤她的兄弟彼得舅舅的名字——他曾告诉我如何在不被政府官员鞭笞的情况下,在市区的喷水池淋浴;后来他被警察误杀,医院停尸间将尸体送交医学院,因为我们付不起丧葬费用。妈妈呼唤爸爸另一个表妹梅西的名字——她是家族成员里唯一一个中等学校毕业的人;自从她爱上一个火奴鲁鲁来的观光客并且跟他私奔后,就不再给我们写信了。妈妈呼唤着爸爸的姐姐,也就是我们姑妈的名字。她两年前死于心脏病,临死前每天晚上都会讲故事给我们听,还会用她那甜美的、带着浓浓乡愁的声音,教我们唱族人的歌曲。

天空隆隆作响。

“希望奈玛出门前记得给宝宝多加衣服。”妈妈对我说,忽然颤抖了一下,因为欧提诺咬了一口她的奶头。

“她先给宝宝套上防水纸袋,接着才穿上毛衣。”

欧提诺吸饱奶水后就吵醒了安提诺,让她吸另外一边的乳房,两个人什么都分配得好好的,安提诺一直吸到睡着为止。妈妈轻轻将安提诺放在欧提诺身边,然后试着摇醒爸爸,直到他睁开一只眼睛。他的脸贴着墙,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吃的。”

“亲爱的,家里没吃的啦!”妈妈说,“我们得唱完亲戚们的名字。”

“再不吃点东西的话,名单上很快就会有我的名字。”

“食物在这儿——新桑坦牌强力胶。”妈妈从我的手中接过奶瓶递给他,“喏,下个星期前,你都不会觉得饿了。”

“孩子们都在吗?”

“宝宝和奈玛还在外面。上一次……应该轮到梅莎。”

“噢,那至少还能指望梅莎带圣诞大餐回家。”

“她是去筹学费,记得吗?”

妈妈又在纸箱内翻找,她找到一根肮脏的蜡烛,坑坑洼洼的表面沾满了泥沙。她点燃蜡烛,用蜡油将蜡烛固定在行李箱上,手持《圣经》,开始念诵斯瓦希里语赞美诗——感谢上帝赐给她宝宝这个礼物,让有两次流产记录的她能够顺利产下双胞胎。她赞美上帝让梅莎能在圣诞节找到外国客人。然后,妈妈感谢一个有着滑稽单眼皮的年轻日本志愿者,因为她在我们的乞讨盘里慷慨施舍了几先令。我记得她穿着马赛牌绑带凉鞋,戴着项链,脖子看上去像是上了套索;她不回应我们的问候,也避免与我们目光相接。妈妈甚至还感谢我们以前在基贝拉贫民窟的房东,尽管最后他将我们逐出房子,却从不会因为我们缴不起房租而拿走我们的家当作为抵押。此刻,她正恳请上帝保佑辛巴产下许多小狗,“耶稣啊,上帝之子,保佑吉迦纳有颗聪明的脑袋瓜,好应付学校课业!”她最后说道。

“请对我们宽厚仁慈。”我说。

“奉耶稣母亲圣母玛利亚之名……”

“阿门。”

奈玛抱着宝宝回来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雨。宝宝到家时已经睡着了。奈玛的牛仔裤、平底船鞋和编了辫子的头发全被雨水淋湿了,一双大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通红。通常,她都是哼着布伦达·费西的歌曲漫步回来的,不过今晚她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她把钱交给妈妈,妈妈迅速收进钱包里。她还递给妈妈一罐杀菌牛奶,牛奶只剩下了半盒,奈玛解释说她必须买牛奶给宝宝止饿,不让他哭。妈妈点点头。湿透的牛奶盒仿佛随时会解体。妈妈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拿着牛奶盒,像是接过学位证书一样。等到奈玛拿出只剩一半的火鸡腿时,妈妈拧着她的耳朵,心想八成是她拿乞讨得来的钱买的。奈玛立刻解释说是她的新任男友买给她吃的。那男孩是我们这个地区街头帮派的大人物,令人敬畏三分。梅莎和我都很讨厌他,不过他很爱奈玛。

奈玛躺在地板上扭动着,她蜷缩起柔软的身躯,偷偷地哭了。妈妈取下其他人身上的毛毯,盖在女儿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脚上。

“梅莎明天要搬出去,她找到全职工作了。”奈玛说。

妈妈的脸僵住了。不管在街头乞讨再怎么粗鄙、无所依靠,一旦有人离开家,这个家将变得四分五裂。我走到屋外,躺在我们沿着隔壁商店摆放的一排空油漆桶上,将脸埋在臂弯中。

我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如果我加入街头帮派的话,或许梅莎就不必离开了;如果不需要给我筹学费,梅莎和爸妈就能够和平相处。但我的愤怒却指向那些白人,那一张张受着姐姐诱惑的脸庞。真希望自己跟奈玛的男友一样有势力,或者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们可以烧了他们的捷豹,将他们绑起来,揍个半死,我们可以拿走他们身上所有的文件,或剥光这些白人的衣服——我曾见过奈玛的朋友对伤害帮派的人这么做过。至少,我们可以杀了那只猴子再吃了它,或是切除它的性器,让它不能再上其他人的姐妹。我拿出口袋里的小刀,仔细检查刀锋,只是刀刃不甚锋利,上面满是凹痕。我相信倘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定能让这些人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