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5页)
幼年时代是时间与空间纠纷的舞台。例如,火山喷发、叛军暴动这些大人们所告诉的诸国新闻和发生在眼前的祖母的发作,家中大大小小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溺于童话世界空想的事件,这三种东西,我总认为它们是等值的,同系列的。我无法认为这个世界会比搭积木复杂。没想到,不久我所不得不走进的所谓“社会”,比童话的“世界”还要光怪陆离。一个限定在无意中出现了。而且,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抵抗限定之下透出了莫名其妙、完完全全、其自身又似乎是一种热烈愿望的绝望。
晚上,我躺在铺上,看见了灿烂辉煌的都市,浮现在包围着我铺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它出奇地寂静,而且充满了光辉的神秘。来到这里的人,脸上肯定是被盖上了秘密的印章。深夜返家的大人们,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带有黑话意味的,好象互济会会员一样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有种耀眼的、怕被人正视的疲劳。就像是那圣诞节的假面具一样,要是用手去碰他们的脸,指尖上就会留下银粉,就似乎明白了夜晚都市装点的他们的那颜料的色彩。
不一会儿,我看到“夜晚”就在我的眼前掀开帷帐。那是松旭斋天胜[日本明治至昭和期间的著名魔术师]的舞台。(那是她难得去新宿的剧场时。在同一个剧场,几年后看到的一个叫邓迪的魔术师主持的舞台,它不天胜的大几倍。不过那个邓迪也好,万国博览会上的哈肯贝克马戏团也好,却都不如最初的天胜让我惊奇。)
她丰满的肢体裹在带有启示录中大淫妇意味的衣裳里,悠然自得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那种变戏法人所特有的流亡贵族般的装模作样的高傲劲儿和一种抑郁的可爱,以及那种像个女英雄一样的举止,奇妙地与那委身于散发着全是便宜货光芒的伪造衣裳、像女浪曲[也称浪花小调。日本的传统工艺形式,以三弦伴奏,边说边唱。]师一样浓重的化妆,连脚指头都涂了的白粉,人造宝石所堆积起来的瑰丽的手镯等等,显现出一种忧郁的协调。到是不协调所投下阴影的肌理细腻的皮肤,引出了独特的谐和感。
我碎朦朦胧胧但明白了“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彩车司机”的愿望,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其最显著的不同是,前者可以说完全缺少对那“悲剧性东西”的渴望。对于想成为天胜的期望,我没体味那憧憬与内疚、焦躁的混杂,就结束了。尽管如此,虽然我对抑止悸动十分痛苦,有一天还是悄悄地进了母亲的房间,打开了衣柜。
在母亲的和服中,最为华丽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和服,被我拽了出来。腰带用油彩绘上了绯红色的蔷薇花。我将它像土耳其的高官一样缠了起来。站在镜子前一看,那即兴而作的头巾的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出现在“宝岛”的海盗的头巾。所以,我以一种疯狂的喜悦打自己的耳光。但是,我的工作远远没有完,还有很多很多。我的一举一动,就连我的手指、脚趾尖都必须与产生的神秘相适合。我将小镜子夹在腰带中间,往脸上薄薄地擦了点粉。然后,带上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啦、施以古朴雕金的钢笔啦,总之,带上了所有明晃刺眼的东西。
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向祖母的客厅走去。我按捺不住疯狂的滑稽、喜悦,一边说着:
“天胜,我是天胜哦!”一边在那里转着圈儿跑。
病榻上的祖母、母亲、来客、病室的女佣都在那里。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任何人。我的狂热都集中在自己装扮的天胜被众人欣赏的意识上,也就是说我只看见了我自己。但当我忽然清醒过来时,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脸色苍白,呆呆地坐在那里,当与我的目光相遇时,迅速将眼帘放下。
我明白了。泪水涌了出来。
我这时是理解了,还是被迫理解了什么?“先与罪过的悔恨”这晚年的主题,是在这里暗示出其开端吗?还是我从此处接受了被置于爱的目光里笨拙地看到了多么孤独的教训,同时又从其反面学到了我自己的拒绝爱的方法?
——女佣制止了我。我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就像是被拔了毛的鸡,瞬间被扒掉那不成体统的伪装
装扮欲是因开始看电影高涨起来的。它一直明显地持续着,直到10岁左右。
一次,我和学仆一起去看一部叫做《弗拉·狄阿波罗》的音乐片,我无法忘记扮演狄阿波罗的演员袖口上飘动着长长花边的宫廷服。当我说我多想穿上那衣服,带上那假发时,学仆发出轻蔑的笑声。尽管这样,但我知道他往常在女佣的房间里,装扮成八重垣姬给女佣们看,使她们发笑。
但是,继天胜之后,使我着迷的是克利奥巴特拉。那是一个接近年末的下雪天,我亲近的医生在我的央求下,到我去看了那部影片。由于是年末,观众很少。医生将腿跨在扶手上睡着了。——就我一个人以奇异的目光注视着银幕。凝视着那被众多奴隶抬着、坐在古怪的渡河工具上、向罗马前进的埃及女王。凝视着——整个眼睑都涂得蓝乎乎像上遮光眼罩一样——忧郁的眼神,凝视着身上穿的超自然般的衣裳。而且凝视着那从波斯绒毯中露出的琥珀色的半裸的身体。
这次,我背着祖母、父母,(已经以十分罪恶的喜悦)以妹妹、弟弟为对象,为沉溺于装扮克利奥巴特拉而搞得神魂颠倒。到底我从这男扮女装中期望什么呢?后来,我在罗马衰落期的皇帝,那个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那个颓废的禽兽帝王——赫里奥加巴斯那里找到了与我同样的期望。
这样,我就谈完另外两种类型的前提,它需要复习一下:第一个前提是挑粪尿者和奥尔良少女以及士兵的汗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利奥巴特拉。
还有一个必须谈的前提。
我涉猎所有孩子能得到的童话,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特别是被杀的王子们,以及濒临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被杀的年轻人。
但是,我仍不懂。为什么在安徒生众多的童话里,只有那《玫瑰仙女》中,正在吻恋人作为纪念品送来的玫瑰时,被恶魔用大刀子刺死并割下首级的美少年,在我的心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为什么在众多怀特的童话里,只有《渔夫和人鱼》故事中,那海滨上被打捞上来的紧紧抱着人鱼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颠倒?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有孩子气的东西。安徒生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也喜欢看有孩子气的许多漫画。但是,或许我无法阻挡我的心走向死亡、黑夜、流淌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