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格 纳(第6/7页)

“我从来不敢告诉您,我其实是个特别不幸的音乐家。在我内心深处,我清楚我是个粗制滥造者和彻底的失败者。每当我自言自语‘该写点什么了’,并坐在钢琴前拼凑出点可怜的垃圾、然后再像个白痴似地把它扔掉时,您真该在我旁边看看我。我很清楚我生产的是哪种音乐垃圾……相信我,别指望我会写出体面的东西。有时候我真觉得,是莱西格〔3〕启发了我写出《坦豪瑟》和《罗恩格林》的。”

这就是瓦格纳在完成这部惊人的艺术杰作后给李斯特写信的内容。米开朗琪罗在1509年以同样的口吻致信父亲说:“我十分痛苦。我不敢开口向教皇要任何报酬,因为我的作品没有取得足够的进步,不值得任何酬劳。这次创作太难,而且确实不是我的专长。我正在毫无目标地浪费时间。愿主帮助我!”此时他已在西斯廷小教堂的天花板下工作了整整一年。

此话决不仅仅是表白一通谦虚。谁也没有米开朗琪罗和瓦格纳那么自傲;但两人也像受伤那样痛感到自己作品中的不是。虽然这些不足瑕不掩瑜,无损于他们的作品成为人类灵魂的伟大结晶,但它们毕竟存在,抹杀不了。

在此我并不想多谈瓦格纳乐剧的内在缺陷;它们其实都是无法在舞台上表演的戏剧性或史诗性交响曲,在剧场演出丝毫不能使其增色。《特里斯坦》尤其如此;其中所描述的感情风暴与舞台上拘谨而冷冰冰的表演常规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致在某些地方(如第二幕)会使观众感到诧异和别扭,甚至荒诞。

尽管承认《特里斯坦》是一部不适于作戏剧表演的戏剧性交响乐作品,但它仍然有其缺陷,首先就是它首尾不均匀。第一幕的管弦乐配器经常太单薄,剧情缺乏完整性,有一些不连贯的地方和许多漏洞,旋律线常常吊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从头至尾,抒情性的旋律爆发常被慷慨激昂的朗诵打断,更糟糕的是被专题演讲打断。狂热的激情旋风常嘎然而止,让位给宣叙性的口头解释或争辩。虽然这些宣叙部几乎总能起到缓解紧张的巨大作用,虽然这些形而上的(抽象的)梦幻和沉思具有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粗俗但又狡猾的性格,但由于剧中的纯诗歌、情感和音乐的流动之美是这样崇高和突出,使得这种音乐+哲理性戏剧的“音乐戏剧”体裁只能让人对钳制和束缚音乐的剧中其他成分(哲理和戏剧等等)倒胃口。

既便是《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音乐部分,从整体来看,也不是没有瑕疵的,因为它也缺乏连贯和整体性。瓦格纳的音乐是由各种不同的风格组成的,里面有各种意大利风格、德国风格甚至法国风格;有些高尚,有些平庸;你不时会感觉到它们在连贯性和统一性上的蹩脚之处,以及它们形式上的不完善。有时候,也许两个同样新颖的乐思凑到一起,由于对比太强烈反而互相糟踏了对方。马可王〔4〕的那段出色的哀悼咏叹被处理得过于有节制、过于高贵和藐视外在宣泄,致使其纯洁、冷清的智慧灵光在那段热烈如火的二重唱之后全然消失不见了。

全剧不平衡的地方处处可见。由于该剧十分宏大,这种缺陷几乎不可避免。一部平庸之作往往很容易做到结构均衡、无可挑剔;而起点很高的鸿篇巨制倒很少达到完美。这就如同小山小草、小桥流水的风景比高峰洪流、冰川风暴的地形更易达到和谐优美、悦目赏心的境地一样;因为高度有时可能破坏和谐的画面并毁掉优美的效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某些精彩篇章正是如此。比如第二幕里,伊索尔德在那个充满欲望的夜里期盼情人时吟唱的那段讲述内心极度苦恼的台词。又比如,第三幕里,受伤的特里斯坦神情恍惚的躺着等待那艘把伊索尔德和死亡同时带来的船时的情景。此外,《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前奏曲也是神来之笔,它表达了一种永恒的欲望,就像永不停歇的大海不断拍击海岸那样。永远吟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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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最深深感动我的地方,莫过于这个被他的敌人看成是惯用虚假做作粗俗的物质手段来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假充内行者瓦格纳在剧中体现的真挚和诚实了。还有哪出戏在表面效果上比《特里斯坦》更适度认真,不事渲染和更高傲的呢?它的适度节制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瓦格纳舍弃了剧中所有与主题无关的景色描写。这位把整个大自然囊括胸中、随心所欲在《女武神》中掀起风暴并令(基督教)受难节的微弱灵光放出异彩的伟人,竟在第一幕中不肯描绘一点那条航船周围的大海。请相信我,这肯定是瓦格纳作出的牺牲,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他更想看到这出惨剧完全局限在悲剧范畴的空间之内。剧中几乎没有合唱,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分散你对人的灵魂这一微妙世界的注意。剧中只有两上真正的角色——即这对恋人;如果说还有第三个角色,那它也属于命运之神,两位牺牲者的命运掌握在其手中。在这出爱情剧中,有着多么严肃的立意啊!它的激情始终适度、清醒和冷峻;里面没有欢笑,只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信念,其真心实意和虔诚或许超过了《帕西法尔》。

一位剧作家牺牲所有繁文缛节和空洞套话,只为把主题完全集中在两颗心灵的内在世界上,这是给所有其他剧作家都上了一课。瓦格纳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这上面却是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比他那个时代所有其他文学和戏剧作家都更出色、更强大、更能给人以教益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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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批评在这篇文章里占据的分量更大;这并非我的本意。尽管如此,我还是热爱《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对我及我的同时代人来说,它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一剂清心健脑的良药。任何时候,它的宏伟高尚都不会褪色。岁月流逝,它的美依然如故。在我心中,它是自贝多芬去世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艺术境界。

然而,前两天晚上,我在聆听这部作品时,还是不禁在想:哦,瓦格纳,有一天你也会去的,去见格鲁克、巴赫、蒙特威尔弟等这些仍活在人们心中的大师。这些伟人的英名虽被人铭记,但他们的思想却只有少数试图复兴过去但成效甚微的内行才能理解和感受。瓦格纳虽然持续照耀过我们的青春,是我们生与死、欲求与舍弃的强大源泉,从中我们曾汲取过道德力量去抵抗世俗,但他毕竟也已成为过去。当今世界,追求新感觉的风气日盛,在此起彼伏永不停歇的欲望大潮中继续前进,其观念已经更新;新潮音乐家正在为未来谱写新曲。所以,这历经百年的风暴之声也会随着你瓦格纳的离去而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