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与施特劳斯〔1〕(第2/3页)

总之,我担心马勒是让追求力量的想法给弄糊涂了;这种想法在当今德国艺术家头脑中普遍存在。他似乎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集悲愁、嘲讽、脆弱和烦躁于一身,整个儿一个努力追求瓦格纳式宏伟的维也纳音乐家形象。没人能比他更好地表现“连德勒”舞曲和轻巧的华尔兹舞曲的优雅及哀伤的沉思;大概也没人比他更接近舒伯特那感人和煽情的忧郁的本质;他的优点和某些缺点时时让人想起舒伯特。可他却想当贝多芬或瓦格纳。他错了,因为他缺乏他们的平衡感和巨人般的力量。只要看看他指挥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响曲》,这点便可一目了然。

但无论他像谁,无论他在斯特拉斯堡音乐节上带给我什么失望,我都绝不敢小瞧或嘲笑他,我坚信,像他这样一位目标高尚的作曲家,总有一天会写出一部无愧于他自己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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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施特劳斯同马勒形成极鲜明的对比。他总是像个掉以轻心和不知足的孩子。他又高又瘦,颇为优雅、傲慢,似乎比当今大多数德国艺术家都更出身高贵。他目空一切,满载荣誉,十分苛求,对其他音乐家的态度绝不像马勒那样谦逊迷人。他同马勒一样神经质,指挥乐队时像在跳疯狂的舞蹈紧跟自己作品的所有最微小的细节——他的音乐像一池细水投进一块大石头掀起的浪涛。不过他比马勒要优越许多;他知道在苦干后如何休息。他天性既易兴奋又慵懒,高度紧绷的神经幸亏得到他的懒惰的平衡,骨子里还颇有巴伐利亚人对奢侈的爱好。我确信,他在耗尽了过量的精力、紧张的生活完全结束之后,他会只剩下半死不活的时间。那时人们就会看到他的目光模糊呆滞,昏昏欲睡;他会像老拉莫那样,像机器似地连续散步几个小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在斯特拉斯堡音乐节上,施特劳斯指挥演出了自己的《家庭交响曲》;此标题似乎勇敢地对理性、甚至高雅格调表示藐视。在这部交响曲中,他描绘了他和他妻子及儿子的家庭生活场景。他说:“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不能写一首关于我自己的交响曲;我发现我自己简直同拿破仑或亚历山大大帝一样有趣。”有人已经回答说,谁也不会同意这种说法。对此我是不置可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像施特劳斯这样档次的艺术家,完全能使我们对他的兴趣不减。让我听着刺耳的不是他的提法,而是他谈论自己的方式。他的题材和表现手法之间的差距太大。首先,我不喜欢这种对自我内心和个人隐私的展示。《家庭交响曲》缺乏的是节制和保留;什么壁炉啦,客厅啦,卧室啦……全都对外开放。这难道就是今日德国的家庭感吗?我承认,我第一次听这首作品时,由于纯粹伦理上的原因,我感到很别扭。尽管我很喜欢它的曲作者。但后来我就改变了初衷,发现它的音乐很美。您了解它的标题吗?

交响曲的第一部分向您展示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男人由三个主题表示:一个动机充满机灵和幽默感,第二个动机充满沉思冥想,第三个动机表现渴望和热烈的行动。女人只有两个主题:一个表现多变任性,另一个表示爱和温柔。孩子则只有一个动机:安静,天真,性格不太成型,要等长大后才能显出其潜力……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全家人坐在他周围谈论他。姨姑们说:“他同他爸一模一样。”叔伯们说:“他简直是他妈的翻板。”

交响曲的第二部分是首谐谑曲,描写这孩子在玩耍;曲中的游戏也太震耳欲聋了,简直是赫拉克勒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在高兴地玩耍。您还能听见他父母在家中到处交谈。此景同舒曼笔下的乖孩子及其纯朴好心肠的家人有天壤之别!最后把这孩子安顿上了床;父母把他摇睡着,钟表敲响七点钟。夜幕降临了。曲中出现梦幻和辗转反侧。然后是做爱……钟表又敲响早上七点。大家都醒了,然后愉快地聊天。我们听到一首二重赋格,男人主题和女人主题在里面矛盾冲突,伴着大发脾气和滑稽可笑的固执;最后还是男人说了算。结尾是孩子和一家人生活的“羽化登仙”。

这样一个标题与其说引导听众欣赏,不如说误导他们走入歧途。它过于强调趣闻轶事和滑稽那一面,以至糟蹋了作品的主题。因为,虽然曲中有喜剧因素,但施特劳斯还是警告我们(但徒劳了),他并不想描绘婚姻生活的逗人画面,而是希望借此赞颂婚姻和身为父母的神圣性。但是他的幽默感过强了,致使他还是被它牵着鼻子走。其实曲中除了他谈论孩子之外,没有丝毫严肃性或宗教成分可言;随后那男人粗鲁的取乐就缓和下来,那女人恼人的卖俏也变成了极端的温柔。另外,施特劳斯对讽刺和开玩笑的偏爱也占了上风,并达到近乎史诗般的欢乐和狂暴。

但是你一定要把这个近乎低格调、有时比这还糟的不明智的标题忘掉。一旦你成功地忘掉了它,你就会发现,这阕比例均衡的四乐章交响曲——快板,谐谑曲,柔板和赋格曲式的终曲——是现代音乐的精品之一。它具有施特劳斯前一部交响音乐《英雄的生涯》中的那种充沛的激情,在艺术构筑上比后者更高超。甚至可以说,它是施特劳斯自《死亡与净化》以来最完美的作品,其色彩的丰富和技巧的娴熟使《死亡与净化》无法企及。《家庭交响曲》那轻巧柔顺的管弦乐配器之美令人眼花瞭乱,能表现细腻的情感;在听过马勒坚固、厚重得像一块未经发酵的大面包似的管弦乐配器之后,我的这种感受更深。施特劳斯的东西总是充满活力和筋腱,没有一点废墨。他的主题最初的出发点也许具有相当纲要的或公式化的特征;他的旋律表达也许很有限度并且不是很崇高;但毕竟它们很独特,是他个人的东西;你会觉得他的个性同这些燃烧着青春热情的生机勃勃的主题密不可分。他的主题像刺透空气的飞箭射出,然后扭曲成花里呼哨、捉摸不定的阿拉伯式的图案。在(《家庭交响曲》)那首描写夜晚的“柔板”里,尽管格调低下,但表现了很多严肃的东西如梦幻、沉思和荡气回肠的情感。终曲的赋格具有惊人的轻快活泼,是大规模的戏谑和英雄般田园诗意的结合,堪与贝多芬媲美——它在行进过程中时时让我们想起他的风格。曲终前的“圣化”充满生机,其欢乐使我们的心狂跳不已。最奢华的和声效果和最可恶的不和谐音减弱并几乎消失在音色的美妙结合中。《家庭交响曲》是一位个性强大但耽于世俗的艺术家的杰作,是瓦格纳的世俗乐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的真正“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