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德彪西:《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第2/3页)

除了上述诸因素使这部作品在歌剧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外,还有纯粹音乐上的原因使之成功,而且是具有更深刻含义的原因。《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给法国戏剧音乐带来了一场改革。这场改革涉及几个方面,但首当其冲的是宣叙调。

在法国,除了在喜歌剧(opéra-comique)方面作过几次尝试之外,我们从没有过能准确表达我们自然说话的宣叙调。吕利和拉莫把他们那个时代悲剧舞台上的夸张朗诵当成样板。过去二十年的法国歌剧则选择了一个更为危险的效仿模式——瓦格纳式的朗诵;其特点是声音跳跃,响亮有共鸣,而且读音很重。在法国,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不悦的了。所有有教养的法国人都深受其苦,尽管他们不公开承认。目前有人正尝试创作更为自然的戏剧朗诵,可这样一来,反倒使本已夸张的法国歌剧朗诵显得更荒唐和古板。于是改革宣叙调就在所难免。让一雅克·卢梭早在德彪西完成这种改革之前就已预见到他的改革方向。卢梭在《有关法国音乐的通信》中指出,在法语语调的抑扬顿挫,(“其音调是如此和谐、简单”)和法国歌剧宣叙调“那尖锐吵闹的吟诵”之间没有联系。他因此得出结论,说最适合我们的那种宣叙调应该“在小间隔之间游荡,声音既不要升得太高,也不要降得太低;尽量不要有持续音(拖腔),不要出噪音,不要有任何形容时的喊叫,不要有任何类似歌唱的成分;各音符的持续时间或时值应尽量均等,其间隔亦如此。”而这正是德彪西给宣叙调改革定的目标。

《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音乐同瓦格纳戏剧的音乐同样是南辕北辙。瓦格纳的音乐犹如从一条大树根上长出一棵树干,交织的乐句像一棵橡树参差交错的枝杈那样,向四面八方有力地伸展。再打个比方,它就像一幅绘画,虽然不是一次坐下画出来的,但给我们的印象却是一次完成的;尽管它经过数次加工润色和修改,但效果仍是个坚实的整体,是块坚不可摧的合金,从上面什么也拆不下来。相反德彪西的体系不妨说是某种古典式的印象主义,是一本精致、和谐而宁静的印象集。这些印象以音画的形式延续,每幅画面都对应于精神生活中的一个微妙而转瞬即逝的瞬间,用灵巧轻柔细腻的笔触画成。这种艺术更接近穆索尔斯基的风格,但没有他的粗野;与瓦格纳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虽然在这部歌剧中有一两处让人想起《帕西法尔》,但也只是外来的皮毛。你在《佩》剧中找不到反复出现的“主导动机”贯穿其中,也没有把剧中人物及其生活图解成音乐的那些主题。我们听到的只有表现情绪变化的乐句,及随着感觉走的变化。不仅如此,德彪西的和声不属于那种被禁锢的和声,即严格受到残暴的对位法则的束缚;在这点上他同瓦格纳及整个德国学派都很不一样。评论家拉卢瓦(Laloy)指出,德彪西的和声首先是一种和谐悦耳的和声,它源于自身并终结在自身。

由于德彪西的音乐只试图表现瞬间的印象,不操心之后的事情,所以它是无忧无虑、自由顺畅的,尽情享受瞬间的乐趣。它在和声的花园里只采撷那些最美丽的花朵;真诚表达内心世界是次要的,首要的是悦耳动听。在这点上,德彪西的音乐又阐明了法兰西民族那充满美学的肉欲主义(或感官主义,sensualism),即通过艺术寻求快乐,而不愿接受丑恶的东西,既便是由剧情要求和被真理证明了的丑陋也不愿接受。莫扎特也持同样的观点,说:“音乐即使描写最可怕的情景,也绝不该冒犯听觉;音乐即使在那样的情境下也应该迷人动听;简言之,音乐总该保持是音乐。”

说到德彪西的和声语言,他的独到之处并不像他的某些傻瓜崇拜者所说的那样在于发明新和弦,而是在于他利用现有和弦的手法新颖。一个人并非因为使用了未分解七度音程和九度音程,连续大调三度音程和九度音程,以及基于全音阶的和声模进就成为伟大的音乐家;但能让它们言之有物的人必定是艺术家。德彪西的伟大,并非在于他风格独特,——在他之前的有些伟大作曲家如肖邦、李斯特、夏布里埃尔和理查·施特劳斯都有类似他的风格——而在于他运用这种独特表达了自己的个性,还在于他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人称“九度音程的沃土”)具有其他音乐戏剧所没有的诗意氛围。

最后,该剧的管弦乐配器有意弄得节制、轻巧和散漫。这是因为,德彪西很藐视瓦格纳使我们听惯了那种音响狂欢;他的音乐清醒适度,精致典雅,宛如十七世纪下半叶的一首古典乐曲。“绝无多余”是这位艺术家的座右铭。他不仅不把各音色合并起来造成大规模集团效果,反而如同早先一样,恢复它们,让它们发挥各自独立的个性,并且在不改变它们独特本性的前提下,精心地把它们混成一体。他就象当今的印像派画家那样,用原色绘画,但又保持细腻的适中和调和,摒弃一切粗糙刺眼的成分,仿佛它们很不体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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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成功及其推崇者赋予它在歌剧史上的地位,我已经举出足够多的理由来加以说明了。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德彪西本人对于自己这场音乐戏剧改革的意识还不如他的信徒们来得清楚。这场音乐改革对他来说更是出于本能上的需要;所以它才这么有生命力。它迎合了法兰西精神的一种下意识但却深刻的需要。我甚至敢说,德彪西创作的历史意义要大于它的艺术价值。他的艺术性格不是没有瑕疵,其中最严重的大概莫过于它的消极——缺乏质量和实际内容,不具备那种造就了艺术世界的英雄如贝多芬和瓦格纳的阳刚之气。他的耽于感官体验的天性既易变又精确,他的梦幻同十六世纪“七星诗社”〔2〕诗人的艺术那样清澈而精细,或像日本画家的画儿那样明快细腻鲜艳。但在他的所有天赋中,我发现了一个在任何别的音乐家身上都不那么明显(大概莫扎特除外)的特点,这就是他有鉴赏高雅趣味的天才。德彪西太高雅了,以至于为它而几乎牺牲掉了艺术的其他成份,致使他音乐中的激情、甚至其生命本身,都好像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不过也不必大惊小怪,这种削弱只是表面的,他的全部创作证明了他的激情只是被蒙上了面纱。他只是通过旋律线的颤动或像在眼前移过的影子似的管弦乐配器,来向我们讲述正发生在他剧中角色心里的故事。这种清高的羞于表露情感在歌剧创作中罕见得就像拉辛的悲剧在诗歌创作中过于腼腆一样。——它们是同性质、同档次的作品,两者都是法兰西灵魂的奇葩。任何住在国外、同时对法兰西好奇并想了解她天才的人都应该像研究拉辛的《贝蕾尼丝》那样研究《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