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可是,是他要上那儿去的,所以我就开去了,先生。”

“上哪儿?”

“就是那奴隶居住区的后面,”我满心恐惧地说。

“那个奴隶居住区!孩子,难道你是个笨蛋?你怎么会傻到把一个校董往那儿领呢?”

“他叫我带他去的,先生。”

我们迎着春风,走下楼前的便道。他忽然住了脚,恼怒地瞪着我,好像我一时间把黑白颠倒了。

“他要去,活见鬼,”说着,他钻进了轿车,就坐在前排我的旁边。“你难道连狗的那么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对这些白人,我们只带他们上我们要他们去的地方,只让他们看我们要他们看的东西。你难道连这都不懂?我还以为你有点脑子呢。”

到了拉布厅,我停下车,这时只觉得心慌意乱,周身发软。

“别坐在这儿,”他对我说。“跟我进去!”

进楼之后我又吃了一惊。我们走到一面镜子前面,布莱索博士站住了,像雕刻家一样,使他愤怒的脸平静了下来,把它变成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只是眼神还掩饰不住一分钟之前我见到的那种情绪。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端详了一阵子;然后我们两个一声不响地在静悄悄的门厅里走了一段,然后拾梯登楼。

在一张雅致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女学生,桌上堆着一沓沓杂志。一扇大窗的前面安放着一只养鱼缸,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石子和一座封建城堡的艺术复制品,周围的金鱼,虽然花边状的鱼鳍不时微微扇动,鱼身却一动也不动。这可算作运动中的时间的瞬间停顿。

“诺顿先生在房间里吗?”他问那个女学生。

“在,先生,布莱索博士,先生,”她回答说。“他关照过,您来了就请您进去。”

我站在门口,听他清了清喉咙,用手轻轻地叩门。

“诺顿先生?”他话音未落,双唇就绽出了笑容。一听到应门,我就随他进去了。

那房间宽敞明亮。诺顿先生已经脱掉了上衣,坐在一张特大的安乐椅上。清爽的床罩上面放着一套替换的衣服。宽大的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奠基人的油画肖像。他居高临下,冷漠地注视着我,慈祥之中夹杂着凄楚,在这多事的时刻,他显得极度失望。随后,他脸上似乎就蒙上了面纱。

“我一直在为您担忧,先生,”布莱索博士说。“我们本指望您下午来开会……”

现在已经开了头,我自忖着。现在——

他突然向前紧走了两步。“诺顿先生,您的头!”他惊叫了起来,话音里包含着那种老奶奶般的特有的关心。“怎么弄的,先生。”

“没有什么关系。”诺顿先生面部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布莱索博士转身朝着我,脸上怒气冲冲。“去把医生叫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诺顿先生受了伤?”

“医生我已经请过了,先生,”我轻声轻气地回答说,可是他已经转过身了。

“诺顿先生,诺顿先生!我感到非常抱歉,”他喃喃地说道。“我本以为给您派了一个办事周到的小伙子,一个有头脑的年轻人!我们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从来没有。七十五年来没有出过一次。先生,我保证,他将受到纪律处分,一定从严惩处!”

“可是并没有出车祸啊!”诺顿先生好心肠地说,“而且这小伙子也没有责任。你可以让他走了。现在我们用不着他了。”

泪水涌进了我的眼帘。听他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感激万分,内心一阵激动。

“不要这样发善心,先生,”布莱索博士说。“对这些人心肠不能软。我们不能姑息。学校的客人在学生接待时发生事故,毫无疑问得由学生负责,这是我们一条极为严格的校规!”然后冲着我说:“回到宿舍去。没有通知不得离开!”

“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先生,”我说,“正像诺顿先生说的那样……”

“年轻人,我会说明的,”诺顿先生似笑非笑地说。“一切都会说清楚的。”

“谢谢您,先生,”我说,只见布莱索博士两眼盯着我,脸板着,表情毫无变化。

“我琢磨了一下,”他说,“今晚你给我到教堂去,懂了吗,先生?”

“是,先生。”

我伸出冰凉的手,打开了房门。一出门,正撞在刚才坐在门口的那个姑娘身上。

“对不起,”她抱歉地说。“看起来你叫老桶头光火了。”

她跟着我向外走,期待我回答,可是我一声不吭。我径直往宿舍走去,一轮落日给校园涂上了一抹红光。

“你肯不肯替我捎个口信给我的男朋友?”她说。

“他是谁?”我问道,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恐惧。

“杰克·马斯顿,”她回答说。

“行,他就住在我隔壁。”

“好极了,”她满脸笑容地说。“教务长安排我值班,下午没有见到他。就告诉他,我说草绿了……”

“什么?”

“草绿了。这是我们的暗语,他会懂的。”

“草绿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对。谢谢你,亲爱的,”她说。

我看她急匆匆地跑回了大楼,一双平底鞋踏在砂砾小道上嘎吱嘎吱作响,我真想骂人。在决定我一辈子的命运的时刻,她却在玩弄无聊的暗语。草绿了,他们要会面,而她会挺着个大肚子被送回家的。可是,即便这样,也不会像我这样丢人……我真巴不得知道他们在讲我些什么……忽然我想起个办法,连忙掉头追她,进了门厅,跑上楼。

厅内,她急速走过而扬起的尘土,在一束光柱里飘浮飞动,可是她连影子也没有了。我本打算请她在门口偷听,了解他们讲些什么,好给我一个底。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她被发觉,那我的良心也会为此受到谴责。何况我也不愿意让人了解我的困境,这一天的遭遇实在荒唐得叫人难以置信。宽敞的门厅尽头,虽看不到人,却听到有人轻快地往楼下走,一面还在唱歌。那是一个美妙的女声,充满着希望。我悄悄地离开了,慌忙地往宿舍走去。

我躺在房间里,阖上眼睛,想好好思考一下。紧张的情绪揪住了我的心。不一会儿,听到门廊里有人走了过来,我不由得周身紧张。难道他们这就来叫我了?邻近的一扇门开了又关上了,我依旧忐忑不安。我能向谁求助呢?我谁也想不出。金日酒家里的事我是有口难辩,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布莱索博士对诺顿先生的态度最叫人难以捉摸,他的话我不敢再想,唯恐往深里一想,我继续学习的可能性就显得更小了。情况并非如此,是我误解了。他不可能说那些我以为他说过的话。难道我没有看到他常常把帽子拿在手里,走近白人来宾,低三下四、毕恭毕敬地向他们弯腰鞠躬?难道他没有拒绝同白人来宾在一个餐厅进餐,只是在他们用膳完毕才走进去,而且还不肯落座,始终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帽子,对他们斟词酌句地说这讲那,离开之前照例是谦卑地鞠上一躬?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他不就是这样的吗?每当我躲在厨房与餐厅之间那扇门的背后偷看,总是亲眼看到他这副模样。他最喜欢的圣歌不就是《为人恭谦赞》吗?星期天晚上他在小教堂里,站在那布道台上,不是用毫不含糊的语言反复告诫我们要安分守己、自知自足吗?他确是这样谆谆教导我们,而我也坚信不移。他用范例说明遵循奠基人指引的道路定会有好的结果,这一点我也确信无疑。这是我的生活信念。他们不会往我身上强加罪责而使我脱离这一信念。他们绝不会如此。可那个老兵!他那股疯狂劲把正常人都搞糊涂了。他想闹个天翻地覆,那个混账东西!他激怒了诺顿先生。他无权那样对白人讲话,无权让接着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