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哈!后排坐位上白发苍苍的女总管。哈!苏西小组,苏西·格雷沙姆小姐。她坐在最后看着一个女生给男生传送秋波——听我说吧,语言的拙劣号手,模拟吹出喇叭和长管的那种音色,像中音号那样演奏主旋律的变调。嗨!精于语言的行家,善于揣测空洞语言的老手,听听那一个个元音和咝咝作响的齿音,听听那表现痛苦的低沉而刺耳的颚音,现在再随着早年浸礼会传教士讲道的节奏起伏,去掉那些形象的比喻:太阳不会出血,月亮不会流泪,蚯蚓不会避开神圣的肌体,复活节早晨照样在泥土中翻滚。哈!歌唱伟大成就,哈,赞颂日益巨大的成就,吟诵啊,哈!众人接受的意义。哈!到处淹没着激情的有声语言的河流,漂浮啊,哈!壮志未酬和暴乱流产的残迹,冲刷着我面前伸长的脖子和竖起的耳朵,哈!喷上了天花板,拍打着发黑的后椽,震荡着在千百人的声音中变得柔软的硬木横梁,哈!就像弹击木琴;那歌词犹如学校乐队在校园中来回演奏的凯歌,毫无胜利的欢乐。嗨,苏西小姐,无词的歌词的声音,歌颂尚未取得的成就的虚伪曲词,驾着我的讲话的翅膀,传到了您的耳旁,年迈的女总管,您熟悉奠基人的声音,您知道他许愿时的语音腔调以及人们的种种反响。此刻,您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微微歪着白发苍苍的头,闭起了双眼,脸上是一副出神的表情,听着我的词语的声音发自我的肺腑、我的风箱、我的喷泉,就像喷水口喷出的色泽鲜明的水珠——听我说吧,年老的总管,点一点您那可爱的头,闭上您那眼睛笑一笑,或欠一欠身表示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您不会受语言的表面意义愚弄,不会受我的话儿愚弄,即便那些轻抚在您眼帘上的绒毛使您的眼睛眨个不停,也不可能使您一听到许愿的反响就感到欣喜若狂。在这歌颂与吐诉之后,您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孩子,有朝一日你会使奠基人感到骄傲!”哈!苏西·格雷沙姆,格雷沙姆姆姆,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的指导。她们坐在那清教徒式的条椅上不懂得您那约旦的圣水可以节制她们的私情;您,奴隶制的遗老,学生们爱戴您,但不理解您。您年事已高,又是奴隶制的产物,然而您却蕴藏着一股持久而旺盛的热情,在这蒙受耻辱的孤岛上,对您的这种精神我们并不感到羞愧——我是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您,发出我这一连串的声音,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时候,我怀着羞愧和惋惜的心情想着您。
贵宾们在静悄悄的气氛中登上了讲台,布莱索博士像一名肥头大耳的侍者领班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们引到高背雕花椅子前面就座。像有的来客一样,他下穿一条条纹西裤,上穿一件燕尾服,翻领镶着黑边,配有一条考究的宽领带。每逢这种场合他都是这副装束。尽管衣着华贵,他还是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那条裤子的膝弯总是显得肥大,上装也总在肩膀上往下耷拉。来宾之中除一名之外全是白人,我看到布莱索博士对他们一一笑脸相迎。他一只手放在他们的臂膀上,不时拍拍他们的背脊,还凑近一个尖嘴猴腮的校董叽咕了几句,此人也就亲热地拍拍他的胳膊。这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今天我也接触过白人,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在我认识的黑人当中——也许理发师和保姆得除外——布莱索博士是唯一可以接触白人而不致遭殃的人物。我还想起每当有白人登上讲台,他总要用手去拍拍他们,好似在施什么法术。他和白人握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牙齿总是闪闪发光。客人们入席之后,他才跑到一排椅子的末尾落座。
在他们的后面站着几排学生,风琴手扭转了头在张望,等待开始演奏,一双眼睛对着落地支架,闪闪发光。我只见布莱索博士正打量着听众,突然连身也没有转就点了点头。仿佛他用无形的指挥棒打出一个强拍,风琴手忙掉转了头,耸起肩膀,风琴随之滚珠般的发出了一串乐音,向教堂四面扩散,悠悠扬扬,起伏跌宕,在小教堂内缓缓地缭绕。风琴手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也没有安静,两只脚飞快地踏动着,好似合着与这风琴的响亮、悦耳的音乐毫不相干的拍子在跳舞。
布莱索博士坐在椅子上,思想集中,脸上露出了一副宽厚的笑容。然而他的眼睛急速地在转动,先落在一排排同学身上,然后又转到教师的席位上。他急速扫视的目光对谁都是一种威胁,因为他要求全体师生都来参加这样的集会。学校的方针都是在这儿以最明确的语言加以宣布的。当他的目光扫到我坐的这一块地方时,我似乎感到他的眼睛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注视着台上的客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既轻松又机警。你若抬头去仰视他们,他们总是带着那副神情来瞧你。我思忖着该求哪一位替我向布莱索博士说情,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帮我的忙。
尽管布莱索博士旁边坐了一排要人,尽管他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显得比别人矮了一头(实际上他是个大高个),可是他往那台上一坐,就会对我们产生比别人更大的影响。我想起有关他进入这个学院的传说。那时候,他还是个光脚丫的小子,因为求学心切,背着一包破旧衣服,长途跋涉走过了两个州。后来他在学校谋到一个喂猪的工作,结果成了建校以来最好的喂猪能手。奠基人对他的印象挺好,把他调到办公室当听差。我们谁都知道,多少年来,他拼死拼活,爬到了校长的地位。有时我们都想象他曾只身步行到学校,或者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学校,或者用别的什么显示决心和牺牲精神的行动来证明他渴望知识。我记得他使学校里的每个人对他敬畏,他的照片常上黑人报刊,照片的说明是“教育家”,字号很大,十分显眼,照片上的那张脸总是满怀信心地看着你。对我们来说,他不仅仅是学校的校长。他是一位领袖人物,一个“政治家”,可以把我们的问题向上反映,甚至可以反映到白宫;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陪同总统视察校园。他既是我们的领导,又是我们的法宝。他能使学校的捐款源源不断,奖学金绰绰有余,还能通过报刊渠道使学校声望不断提高。他成了我们众人畏惧的黑炭阿爹。
风琴的音响消失了,我看到唱诗班后排位置上悄悄地站起了一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动作轻柔,一丝不苟,简直像现代舞蹈家。她开始了无伴奏的轻声吟唱,似乎不是在向聚集在教堂里的人们唱歌,而是独自低声吐诉内心深处的感情,只是事与愿违地让人无意中听到了。她的歌声逐渐高昂,有时简直像游离于形体之外的一股力量,竭力想钻进她的身体,惊扰她,震荡她,使她周身有节奏地摇摆,仿佛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泉源,而不是她发出的网状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