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他是什么人,你以前可曾见过他?”

“没有,先生,我没见过。”

“他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我不清楚,先生。”

他把桌子一拍,说:“这是黑人学院!小伙子,难道你就只知道在半个小时里毁掉一所花了半个多世纪才办起来的学院,别的都一无所知吗?他的口音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

“他说起话来像个白人,”我说,“只是他的口音听起来和我们一样是南方人……”

“我要调查他,”他说。“这样的黑人必须关起来。”

校园里传来逢刻报时的钟声,而我内心的某种情绪使这钟声显得很低沉。我不顾一切地对他说:“布莱索博士,非常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去那儿,只是后来事情弄得没法收拾了。诺顿先生了解这事的原委……”

“小伙子,听我说,”他高声嚷道。“诺顿是诺顿,我是我。他可能以为自己心满意足了,可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由于你缺乏判断力,学校将蒙受无法估量的损失。你没有提高我们民族的威望,你给它抹了黑。”

他眼睛盯住我,仿佛我犯下了难以想象的弥天大罪。“你难道不知道这类事情我们是不能容忍的?我给你一个机会服侍我们的一个最好的白人朋友,一个可能给你带来前途的人物,可是你反过来将整个民族拖进了泥坑!”

蓦地,他把手伸到一叠文件下面,拿出一只奴隶制时期的脚镣。他骄傲地管它叫“我们进步的象征”。

“你得受处分,小伙子,”他说。“任何推托和借口都没有用。”

“可是你答应过诺顿先生……”

“我知道的事用不着你在这儿跟我讲。不管我说过些什么,作为这个学校的领导人,我不能对你的行为听之任之。小伙子,我要叫你滚蛋!”

他把脚镣往台子上一扔,一定是在这个时候,他说了这番话,因为突然间我俯身凑近了他,愤怒地喊了起来。

“我要告诉他,”我说。“我要去找诺顿先生,告诉他你对他对我都撒了谎。”

“什么!”他说。“你敢在我的办公室里威胁我……?”

“我要告诉他,”我扯着嗓子喊道。“我要告诉所有的人。我要跟你斗。我发誓,我要斗。”

“好啊,”说着他就往椅背上一靠,“万万没有想到!”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头又缩回到暗处。只听得他一声尖笑,像是愤怒中的叫喊;然后他又把头伸到了前面,于是我看到了他的笑容。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就向门口走。这时听他在我背后气急败坏地喊道:“等等,等等。”

我掉转身,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托住他那大脑袋,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

“好啦,好啦,”他边说,边摘下眼镜,揩了揩眼泪。“好了,孩子,”他的声音说明他既感到好笑又希望和解。我好似在履行什么兄弟会的入会仪式,不知不觉地又往回走了。他注视着我,虽然在笑,可是笑中包含着痛苦。我的眼睛发热了。

“小伙子,你确实是个傻瓜,”他说。“你那白人什么也没教给你,而你天生的聪明才智又没能起一点儿作用。你们这些年轻黑人是怎么啦?我本以为你知道在这里该如何处事。哪晓得你连实际如何和该当如何之间的区别也不了解。老天啊,”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民族会落到什么地步呢?嗨,你爱告诉谁就告诉谁吧——坐下……喂!坐吧,先生。”

我迟迟疑疑地坐下了,既感到气愤又感到迷惑不解,心里怨恨自己这般驯服。

“你爱告诉谁就告诉谁吧,”他说。“我不在乎。我绝不阻止。我不欠任何人的情,孩子。谁?黑人?黑人并不掌管这所学校,对其他事情也无权过问——难道连这一点你也不了解?先生,黑人不掌握这所学校,白人同样也没有控制这所学校。诚然,他们资助这所学校,可是是我在控制这所学校。我是个重要黑人,如果情况需要,我可以和任何一头绒绒短发的黑人一样高声叫唤‘是,先生’,然而我仍然是这儿的君主。至于在其他方面显得如何我毫不在乎。权力不用炫耀。权力在于信心,在于自信,在于自己决定行止,在于自我鼓励、自我辩解。你有了权力就会了解权力是怎么回事。让黑人窃窃私笑,让穷白人放声嘲笑吧!可那都是事实,孩子。我假惺惺地讨好的也只是些白人里的大人物,即使这些人,与其说他们控制了我,倒不如说我控制了他们。这就是权力的格局,孩子。我在操纵一切。你就想想这些吧。你反对我,就是反对权力,反对富有白人的权力,反对国家的权力——也就是说反对政权!”

他停了下来,好让我仔细领会他这番话,可是我却等他说下去,心里气极了,连感觉也麻木了。

“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你们社会学老师不敢讲的事情,”他接着说。“假如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办这样的学校,就没有那南部,也没有北部,甚至没有这个国家,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国家。孩子,你把这点想一想吧。”他又大声笑了。“你擅长演说,善于学习,我本以为你该有点见识。哪知道你……好吧,你干吧,去见诺顿吧。你会发现他也要处罚你;这点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他会处理你。因为他清楚我懂得什么对他最有利。你是个受过教育的黑蠢蛋,孩子。这些白人有报纸、杂志、电台、发言人来传播他们的主张。他们要向世界撒谎,他们可以头头是道地把谎言说成真理;我要是告诉他们你在撒谎,他们会这样告诉全世界,即使你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是他们爱听的一种谎言……”

我又听他尖声笑了起来。“你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孩子。在别人眼睛里你压根儿就不存在——这你可明白?那些白人告诉大家该如何思考,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例外,我还告诉他们该如何思考呢;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告诉白人该怎样看待我所了解的事情。你感到吃惊吧,是不是?啊,情况就是如此。这是一桩肮脏交易,我自己也并不完全喜欢。可是听我说:这交易并不是在我手上成交的,而且我知道我也不能加以改变。可是在这笔交易中我却捞到了地位。为了保全我的地位,我不惜让国内所有的黑人一个早上都在树上吊死。”

此刻他两眼直盯住我,他说话的声音富有感情而又非常真诚,好似在作忏悔,说出了一桩我既无法相信又难以否认的闻所未闻的怪事,冷汗像冰川解冻似的暗淡打我脊梁骨上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