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猴子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鲸鱼

万能的上帝又创造了鳄鱼

鳄鱼的尾巴长满了肉疙瘩……”

或者说你,护士,你知不知道,当你穿上粉红色蝉翼纱制的衣服,戴着宽边的花式帽,在成行的海角茉莉之间蹓跶,对你的情人喁喁私语,说得慢吞吞、甜腻腻的,我们这些黑男孩子正好舒适地隐藏在灌木丛中,我们大声呼喊,声音响得你连听都不敢听:

“你可曾见过玛格丽特小姐烧水?

嗨,茶炊嘶嘶作响喷出一股奇妙的蒸汽,

蒸汽升高十七又四分之一英里,

嗨,你只看得见蒸汽而看不见茶炊……”

但是此刻音乐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女性的痛苦的呜咽。我睁开眼睛,只见玻璃和金属在我上面浮动着。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孩子?”一个人说。

一双眼睛透过像可口可乐瓶底那么厚的镜片向下凝视着我,眼睛凸出,炯炯发光,脉络显露,就像保存在酒精里的一只年代久远的生物标本一样。

“我挤得慌,”我愤怒地说。

“哦,这是治疗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但是我要宽敞一点,”我坚持着。“我被束缚住了。”

“别担心,孩子。等一会你会习惯的。你的肚子和头部怎么样?”

“肚子?”

“是的,还有你的头部呢?”

“我不知道,”我说,心里明白除了在头部周围和一触即痛的身体表面上的压力以外,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我的各种感觉似乎突然集中起来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我惊恐地喊道。

“啊哈!你们看!我的小小的新发明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他突然喊起来。

“我不知道,”另一个声音说,“我认为还是做外科手术好。特别是这个病例,这样的,唔……背景,我不敢那么肯定,我不相信单纯的祈祷的效力。”

“胡说八道,从现在起,对我的小小的机器祈祷吧。我要发布这个疗法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在更先进的条件还在讨论中的情况下,假设适用于,唔……早期病例的各种解决办法——那就是各种疗法——是,唔……是有同等效力的,如果这样,那就是错误的。假如这是一个有哈佛背景的新英格兰人,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

“现在你是谈论政治问题了,”第一个人开玩笑地说。

“哦,不,但这确实是个问题。”

听着谈话声逐渐模糊起来,终于成为窃窃耳语,我心里愈来愈不安了。他们所谈的那些简单不过的话,和在我的头脑中出现的许多概念一样,指的似乎是别的什么事情。我不太清楚,他们在谈论我还是在谈论别人。有些话听上去好像是讨论历史问题……

“这台机器会产生前额脑叶切除手术的效果,而没有开刀的消极的影响,”那个人说。“你看,我们没有切除前额脑叶,一叶也没有切除,那就是说,我们对神经控制的主要中枢施加适度的压力——我们的概念是完形心理学——而结果是个性的完满的改变,把罪犯改造成为和蔼可亲的人,就像你会在你那些著名的神话故事般的病例中经过血淋淋的一次脑手术所发现的那样。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继续得意洋洋地说,“病人无论是在肉体方面,还是在神经系统方面都是完整无缺的。”

“可是对他的心理又有什么影响呢?”

“完全无关紧要!”那个人说。“病人因为必须活着而将要活下去,而且是绝对完整地活下去。谁还会要求别的呢?他将遭受不到动机的严重的冲突,而更妙的是,社会不致由于他的缘故而遭受损失。”

谈话停了一下。只听见笔在纸上涂写的沙沙声。接着话声又起来了:“为什么不阉割,医生?”有人打趣地问,这使得我蓦地一惊,周身感到一阵剧痛。

“你又来爱动刀的那一套了,”第一个人笑着说。“外科医生的那个定义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心怀鬼胎的屠夫’?”

他们笑了。

“这不是那么好笑的事。设法给这个病例作出解释,那就更符合科学规律了。三百来年中,外科一直在发展着——”

“解释?让它见鬼去吧,老兄,那个我们全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多加些电流?”

“你建议试试?”

“我建议试试,为什么不呢?”

“可是那是不是有危险……”话声逐渐低下去了。

我听着他们走开;听到他们碰撞椅子的声音。机器嗡嗡地响着,我敢肯定他们是在谈论我,我壮起胆子准备经受电击,但是我还是被电击倒了。电脉冲迅速地、断续地传过来,逐渐增强,直到我简直在电流波节之间摇晃为止。我的牙齿咔嗒咔嗒地打战。我闭上眼睛,咬着嘴唇忍住不叫喊。我满嘴都是热血。我透过眼缝,看见围成一圈的手和脸,在灯光下显得眼花缭乱。有人在图表上潦草地作着记录。

“看,他在摇晃,”有人叫道。

“不会吧,难道这是真的?”

一张油滑的脸凑了上来。“摇晃得真有节奏呢,你看是不是?使劲儿,孩子!使出劲儿来!”他笑着说。

突然我的惶惑不安的心情暂时消失了,我要的是愤怒,极度的狂怒。但是不知怎么地,那猛击着我全身的电脉冲使得我不能那样做。有什么东西被弄得支离破碎了。尽管我过去很少运用发怒和愤慨的能力,但是毫无疑问我是具备这种能力的;而且像一个被人骂做畜生的男子汉那样知道必须去搏斗,不管他有没有发怒,我试着想象自己发怒了——结果却发现了一种更加深刻的冷漠的意识。我已经不感到愤怒了。我只是手足无措而已。上头那些人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要避开电击是根本不可能的,我随着那颤抖的电流翻滚着,然后失去了知觉。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那些灯仍然亮着。我在玻璃板的下方躺着,感到有些泄气。我的四肢好像都被截掉了。天气很暖和。朦胧的白色天花板,在我上头向远处扩展开去。我两眼噙着泪水。原因呢,我可不知道。这使我发愁。我想敲玻璃板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是我动弹不了。甚至连最轻微的尝试,差不多仅仅是一种希望,就使我累坏了。我躺着,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处在一种模糊的变化过程中。我好像已经丧失了有关比例的一切感觉。我的身体究竟伸展到哪里为止,而那清澈的、白色的世界又从哪里开始?思想回避着我,隐藏在洁白的、茫茫的病房的空间里,我似乎仅仅是由于正在暗淡下来的光线才和空间保持着一点联系。除了缓慢的脉搏的跳动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睁不开眼睛。我好像孑然一身,生活在别的什么世界里;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俯下身来,把一种暖热的流汁灌进我的嘴里。我作呕,然后咽了下去,感到液体缓慢地流进身体里面模模糊糊的部位。我好像被一只彩虹色的大气球裹了起来。几只手轻轻地在我身上移动着,给我带来模糊的回忆。他们用暖和的液体给我洗澡,几只手在我那感觉模糊的肉体上轻柔地四处触摸着,然后用一条消过毒的质地轻软的被单把我给裹住了。我觉得自己跳了起来,像一只掷过屋顶进入薄雾之中的球那样飘开去,撞到一堆破机器旁边的一堵不显露的墙上,又弹了回来。这得要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但是此刻,我听见在活动着的手的上方传过来一个人的亲切的说话声,说着一些我所熟悉、但是意义不清的话。我热切地倾听着,知道句子的结构和韵律,领会得到这时在相继进行的提问和说明的声音之间细微的节奏上的区别。可是它们的意义仍然湮没在茫茫的白色之中,而我自己也在这里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