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5页)

“赔偿,先生?”

“嗬,是的,”他说。“我们采取一种开明的人道主义政策;我们所雇用的一切人都是自动保了险的。你只消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就行了。”

“什么样的文件,先生?”

“我们需要一份免除公司责任的宣誓书,”他说。“你患的是一种疑难病症,我们不得不请来许多专家。可是,毕竟随便干哪种新的工作,都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故的。可以说,它们是发展的一部分,是正在调整的一部分。一个人冒险了,有些人提防着,而别的人却没有。”

我看着他那起了皱纹的脸。他是医生?是工厂的高级职员?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吃不准;而这时他好像在我的视野中来回移动着,尽管事实上他异常沉着地坐在椅子里。

一句话不禁从我嘴里冲了出来:“先生,您认识诺顿先生吗?”我说。

“诺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诺顿是干什么的?”

那么就算我没有问过他吧;这个名字听上去陌生。我匆匆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对不起,”我说。“刚才我想您也许认识他。他只是我往常所认识的一个人。”

“我明白了。好,”——他拣起几份文件——“那么,情况就是这样,孩子。稍迟些时候,也许我们能做点什么。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这些文件带走。把它们寄来就是了。它们一寄回来,你的支票就会寄出去的。你喜欢什么时候寄来都可以。你会发现我们非常公平合理。”

我拿了叠好的文件,盯着他看,看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他看上去好像在摇晃。然后我听见自己开腔了:“您认识他吗?”我的声音高起来了。

“谁?”

“诺顿先生,”我说,“诺顿先生!”

“哦,什么,我不认识。”

“是的,”我说。“谁也不认识谁,而且时间也隔得太久了。”

他皱起眉头,而我却笑了。“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拔得一毛不剩,”我说。“你可认得布莱索?”

他看着我,把头歪向一边。“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哦,是的,”我说。“我们都是要好的朋友。老朋友了。但是,我想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集团。”

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是的,”他说。“我以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集团。不管怎样,好朋友总是难得的。”

我感到头昏眼花,开始笑起来,而他好像又在摇晃了,我想问问他关于爱默生的情形,可是这时他在清着喉咙,暗示他的接见已经结束了。

我把叠好的文件放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拔腿就往外走。在一排排椅子对过的那扇门,好像离得远远的。

“保重身体,”他说。

“祝你健康,”我回答道,心里想着,该离开了,已经超过时间了。

我突然转过身来,步履维艰地回到写字台跟前去,他以沉着的、严谨的目光向上注视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被礼仪上的情感控制住了,可是想不起恰当的客套话。所以当我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咳了一声把笑意压了下去。

“我们的小小的交涉办得相当圆满,先生,”我说。我仔细听着自己的话,听着他的回答。

“是的,真的相当圆满,”他说。

他庄重地和我握手,既不惊奇,也不厌恶。我朝下看,他就在那起了皱纹的脸和伸出的手的后面的什么地方。

“现在我们的事儿办完了,”我说。“再见。”

他抬了抬手,声音含糊地说:“再见。”

我离开他,走到充满油漆气味的外边来,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谈得和往常不同,用的词汇,采取的态度都不是我自己的,觉得我被某种深藏在我的体内的异样的个性所支配了。这就像我在心理学课上所读到过的那个仆人一样,她曾经恍恍惚惚地背诵出希腊哲学书里的好几页内容,这些内容是有一天她干活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好像我在演出从某个古怪的电影里来的一个场面。或者可能我正在把握住自己,把到那时为止我一直抑制着的感情用语言表达了出来。还是——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上了路——我不再害怕了?我停了下来,看着沿着明亮的街道伸展开去的建筑物,在太阳底下和阴影里似乎歪歪扭扭的。我是不再害怕了。不怕大人物,不怕校董,也不怕那类人;因为既然我知道不能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这样就没有任何理由要害怕了。是那样吗?我头脑昏沉,耳朵嗡嗡直叫。我继续向前走去。

一幢幢外形相同的大楼,沿着人行道,紧挨在一起耸立着。这时一天快完了,每座大楼的顶上都有一些旗帜飘扬着,它们突然降下来,在屋顶上收拢了。我觉得自己会跌倒,好像已经跌倒过,这时就像迎着向我冲来的激流那样朝前走着。走出工厂场地,上了街头,我看到来时经过的那座桥,但通到顶部过河的汽车道上的梯级陡得使人发晕,根本爬不上去,这条河我游不过去,也飞不过去,可我发现了一条可以过河的地下铁道。

我周围的东西飞速地旋转着。我的头脑在徐缓的滚滚的波涛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不断地交替着。我们,他,他——我的头脑和我——不再在同一个领域里活动了。我的身体也是一样。在过道的那一边,一个长着浅黄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啃着一只红苹果,车站信号灯的光束从她身后掠过去。一列火车飞驰而过。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我下去,感到头晕目眩,脑子空空。我穿过地道,进入哈莱姆区,那已经是时近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