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2/10页)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可以说都是胡编乱造的。我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孩子而努力地写作文,这样的话,就常常会受到大家的赞扬。为达此目的,我甚至不惜剽窃。当时曾被老师们誉为杰作的《弟弟的影画》就是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全盘抄袭的一篇获得一等奖的作文。老师还让我用毛笔把自己那篇作文抄下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展出。后来,一个好读书的学生揭发了这件事,我在心里恨不得他死掉。我那时写的一个小品文《秋夜》也获得了老师们的好评。文章写的是,有一天我学习时突然头疼起来,于是就来到外廊欣赏院子里的景色。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母亲等人的大笑声,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居然不疼了。这篇文章中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关于院子的描写我好像是从姐姐们的作文中抄来的。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努力学习到头疼的记忆。我讨厌上学,所以从未认真读过课本。我看的都是娱乐方面的书籍。家里人认为我只要在读书,那就是在学习。
不过,假如我在作文中实话实说的话,必定会带来不良的后果。有一次,我在作文中发牢骚说父母不爱我,结果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教员室训斥了一顿。还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以《如果爆发了战争》为题写作文时,我这样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4]更加恐怖的战争,我就首先逃进山里,顺便也叫上老师,因为老师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害怕战争吧。当时,校长和副班主任老师两人将我叫去训话,他们问我为何这样写?我敷衍他们说,自己只是半开玩笑。副班主任老师就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奇心”三个字。后来,我就跟他争辩起来。他问我,你说老师也是人,你也是人,那么人都是一样的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是的。总的来说,我属于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他接着问,那我和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因为工作不一样吧。戴着铁框眼镜、细长脸的副班主任老师立刻又把我说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曾一直对这个老师怀有好感。后来他又问我,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他的问话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自己的父亲。我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又不敢说出来。我绞尽脑汁琢磨了许久,最好在一天晚上,我在床上闭着眼睛叫着“钢笔、钢笔”,假装说梦话给在隔壁房间与客人谈话的父亲听。当然,我的这个愿望既没有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没进入到他的心里。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堆满米袋的打米仓里玩得正高兴,忽然父亲出现在米仓门口,他呵斥道,小鬼,出来!出来!父亲背对着阳光,黑黑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一想到当时那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栗。
我对母亲也没有亲近感。我从小吃乳母的奶,是在姨妈的怀里长大的,上了小学二三年级之后,我才见到自己的母亲。到了青春期,两个男佣教给了我发泄的方法,可是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见我的被子不停地动着,于是好奇地问我,你在干什么呢?我当时非常狼狈,于是回答说,我腰疼,在按摩呢。母亲困倦地说,揉一揉就好了,别一个劲儿地敲打。我只好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都很心酸。有一次,我从库房里翻出了哥哥的一套西装,于是便穿上它在内院的花坛间散步,嘴里还哼着即兴创作的充满忧伤的曲子,渐渐地眼眶湿润起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跟在账房里打工的学生玩儿,于是就让女佣叫他,可是他却迟迟不来。我在后院用鞋尖轻轻踢着竹篱笆,耐心地等着。然而最终我还是等不及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呜呜地哭起来。母亲发现我在哭泣,于是便问我怎么了,然后扒下我的裤子,啪啪地打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对服装产生兴趣了。衬衫的袖口如果没有扣子我是绝对不肯穿的。我尤其喜欢法兰绒的衬衫。和服内衣的领子也必须是雪白的,穿的时候我也要求白领子要露出一两分。八月十五的晚上,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来学校,我每年也一定要穿茶色粗条纹的法兰绒和服去学校,然后学着女人的样子在学校狭窄的走廊里试着小跑几步。我总是这样偷偷地打扮自己,不愿被别人发现。因为家里人都说我是几个兄弟中相貌最差的,要是大家知道长相最差的男孩子居然爱打扮,还不得被笑死才怪呢!我表面上装出不爱打扮的样子,而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掩饰得很成功。在旁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愚钝而又土气的男孩子。我和兄弟们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常常毫无顾忌地说我长得难看,尽管我已经习惯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坚信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有时去女佣房间时,我会不露声色地问在兄弟们中谁最英俊,而女佣们一般都会说大哥最英俊,其次是我。那时我就会羞红了脸,不过还是多少有些不满意,因为我希望他们说我比大哥更英俊。
我对祖母她们的不满不仅是她们说我长得难看,他们还说我笨手笨脚。每次吃饭的时候祖母都说我拿筷子的方法不对,叫我改过来;还说我行礼时翘屁股,样子不雅。祖母让我跪坐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让我行礼,可是无论我做多少次,她总是不满意。
我也很怕祖母。记得村里小剧场落成时请东京的雀三郎剧团前来演出。他们的演出我都是每场必到,因为那个剧场是我父亲出资建造的,所以我总是不花钱,而且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放学回家以后,我立刻换上柔软的和服,在衣带的一端用细细的银链拴上一支小铅笔,然后一路狂奔赶到小剧场。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歌舞伎[5],因此十分兴奋。在看狂言[6]时,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演出结束以后,我把弟弟及亲戚们的孩子招集到一起,组织了一个剧团自己演戏。我从前就喜欢表演,经常把男佣和女佣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放幻灯片或电影给他们看。我们的剧团排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和《活惚舞》[7]这三个狂言节目。《山中鹿之助》是我根据一本少年杂志刊登的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一个茶馆里得到了一位名叫早川鲇之助的仆人的情节改编的,其中最费工夫的是把“本人是山中鹿之助……”这长长的一句话改为七五调[8]。《鸽子之家》是一本长篇小说,我每读一次就哭一次。我将其中尤为凄惨的部分改编为两幕剧。《活惚舞》是雀三郎剧团在演出结束时所有参演人员一起上台跳的舞蹈,因此我也要尝试跳一跳。排练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我把书房前面宽大的外廊作为舞台,并且拉起了一小块幕布。我们在白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想到拉幕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颚。你们想用这根铁丝杀了我么?别学那帮臭戏子!祖母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佣女佣,演戏给他们看。不过,一想到祖母说的话,我就感到心情十分沉重。我演的是山中鹿之助和《鸽子之家》中的男孩子的角色,还跟大家一起跳了活惚舞,但是我没感到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有些落寞。后来我们还陆续演了《牛盗人》、《皿屋敷》、《俊德丸》等剧目,但每次祖母都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