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3/10页)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有时夜里难以入眠时我甚至庆幸有祖母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就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到了深夜两三点钟还不能入睡,常常痛苦得在被窝里哭泣。家里人为我想了各种办法,比如临睡前吃点白糖、听钟表秒针的声音数数、用冷水冰脚、把合欢树的叶子放在枕头下面[9],等等,但是都没有什么效果。我这个人心事重,事事都爱瞎琢磨,这更加重了我的失眠。有一次我偷偷地摆弄父亲的夹鼻眼镜,结果一不小心把镜片打碎了,弄得我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我家旁边有一个小日用百货店,店里摆着少量的书刊。有一天我在那里看到一本妇女杂志,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的水彩画,我非常喜欢,于是就偷偷地撕下来。没料到被店主发现了,他大叫“阿治、阿治”,吓得我把杂志摔到地上就逃回家去了。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更睡不着觉了。我躺在被窝里还时常没来由地害怕失火。一想到这所房子万一被烧掉,我就睡意全无。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临睡前去上厕所。厕所的对面是漆黑的账房,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一个学生正在账房里看电影,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映在壁柜上,一只白熊正从冰崖跃向海中。此情此景令我联想到那学生此刻的心情,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到床上,我一想到那电影画面,心里就难受得怦怦直跳。我时而想到那学生的境遇,时而又担心电影胶片一旦着火就会出大事。那天晚上,直到天亮我也没有睡着。我庆幸有祖母,就是这样的晚上。

晚上通常是这样的,八点左右女佣服侍我睡下,在我睡着之前她必须躺在我的旁边陪着我。我觉得很不忍心,所以常常一进被窝就假装睡着。我能感觉到女佣从我的身旁悄悄地离开,但我还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能睡着。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直到十点左右,然后抽抽嗒嗒地哭着爬起来。到了那个时间家里人都睡下了,只有祖母不去睡。她和打更的老爷爷对坐在厨房里的大围炉旁聊天。我就穿着棉和服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不外乎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各种传闻。有一年秋天的深夜,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悄声细语,忽然远处传来了驱虫仪式的咚咚敲鼓声,我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啊,还有很多人没睡呢!这件事令我一直难以忘怀。

提到声音,又令我想起一件事。我大哥那时在东京上大学,每次放暑假回家,他都会把音乐、文学等方面的一些新鲜东西带到乡下来。大哥学的是戏剧,他在一本乡土杂志上发表的名为《争夺》的独幕剧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间获得了好评。写完这部戏时,大哥还特意读给弟弟妹妹们听。大家听完以后都说不明白,只有我听懂了,就连剧终那句充满诗意的台词“好黑的夜晚呀”我也能够理解。我还认为剧名应该叫《蓟草》,而不是《争夺》,后来我在大哥废弃的原稿的一角写下了我的这个建议。可是剧名没有改变,仍以原名发表了。看来大哥多半是没有看到我的留言。大哥还搜集了大量的唱片。家里如果招待客人,我父亲肯定要从很远的大市镇叫艺妓来助兴。我记得自己从五六岁时起就常常被那些艺妓们抱来抱去,她们一边唱着《很久以前》、《那是纪国橘子船》等歌曲,一边跳舞。因此,与大哥唱片上的那些西洋音乐相比,我更喜欢听本国歌曲。一天晚上,我刚躺下,就从大哥的房间里传来了优美的音乐,于是便扬起头静静地听起来。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来到大哥的房间,顺手拿起唱片一张一张地听起来。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前一天晚上让我兴奋的久久不能入睡的那张唱片名叫《蓝蝶》。

不过,与大哥相比,我跟二哥更亲密一些。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一所商业学校。毕业后,大哥就回到了家乡,在我家的银行里工作。二哥在家也是遭到冷遇的。我曾听祖母和母亲说过,我家长得最难看的男孩子是我,其次就是二哥。二哥不被人喜欢的根源也许就是他的长相吧。记得二哥曾半开玩笑地调侃我说,咱什么都不需要,只想生为一个美男子,对吧,阿治。其实,我心里从未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在兄弟当中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二哥每天喝酒,跟祖母吵架。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跟我势如水火,我的许多秘密都握在这个哥哥的手里,因此我很怵他。另外,最小的哥哥跟我弟弟长得很像,被大家称为美男子,他们俩一上一下,挤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这个小哥哥去东京上中学以后,我才获得喘息的机会。弟弟是最小的儿子,长得又很讨人喜欢,因此父母都十分疼爱他。我很嫉妒弟弟,有时还打他,结果又遭到母亲的呵斥,所以我也怨恨母亲。记得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那年,我的衬衫和内衣的衣缝里生了很多虱子,就像撒满了芝麻,我只因为弟弟笑了笑,于是就把他痛打了一顿。看到弟弟头上被打出来的几个大包我有些于心不忍,就去找来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水给他涂上了。

姐姐们都很喜欢我。后来大姐死了,二姐出嫁了,另外两个姐姐去了不同地方的女子学校。我们村不通火车,要到远在三里以外有火车的地方,夏天是坐马车,冬天是坐雪橇,到了春天开化和秋天下冻雨的时期就只能步行了。我的几个姐姐都晕雪橇,所以即使是放寒假,她们也都是走着回来。我每次都到村子堆积木材的地方迎接她们,就算是天完全黑下来,路面也会在白雪的映衬下看得很清楚。当邻村的树林中闪现出姐姐们提的灯笼时,我就立刻挥动双手大声疾呼。

大姐上学的那个镇子很小,所以每次回来带的礼物也比其他姐姐的显得有些寒酸。记得有一次大姐红着脸说,没买什么东西,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五六束烟花递给我,当时我感到心里酸酸的。我的这个姐姐也被家里人说长得不好看。

大姐上女子学校以前跟曾祖母住在偏房里,我曾经以为大姐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去世的。入棺时,我看到穿着和服的曾祖母身体缩得很小,那时我还担心曾祖母的这个形象会一直停留在自己的眼前挥之不去。

我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家里人说我身体不好,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说,等身体好了以后再上中学,而且还说像哥哥那样去东京上学不利于健康,让我去偏远的乡下上中学。其实,我并非特别想上中学,不过我还是在作文中说由于自己体弱多病,感到很遗憾,借以博得老师们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