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7/10页)
刚入秋的一个月黑天,我和弟弟来到港口的栈桥,迎着吹过海峡的清风,聊起了红线的事。那是学校的国语老师上课时讲给学生们听的。老师说,我们每个人右脚的小脚趾都有一条无形的红线,长长的红线另一端肯定连在某个女孩子相同的脚趾上,两人无论相隔多么遥远红线也不会断,无论相距多么近,哪怕是在路上对面相遇,红线也不会缠在一起。就这样,我们注定要把那个女孩子娶回家。我初次听到老师这样讲时相当兴奋,回家以后马上就告诉了弟弟。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听着耳边的涛声和海鸥的叫声,一直谈论着这个话题。我问弟弟,你的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呢?弟弟用双手摇了两三下栈桥的栏杆羞涩地说,正在院子里散步呢!在宽阔的庭院里,一位妙龄少女脚踏木屐,手持团扇,凝望着胡枝子花。这样的少女跟弟弟确实是天生的一对。轮到我的时候,我望着漆黑的大海说,她系着一条红腰带……刚说到这里,我就沉默了。一只横渡海峡的渡轮若隐若现地浮出水平线,如同大旅馆的密密麻麻的客舱闪烁着黄色的灯光。
只有一件事我连弟弟也没有告诉。这年暑假我回老家时,一个新来的侍女为我脱外衣时动作很粗暴。她说自己叫美代。美代身材娇小,和服浴衣上系着一条红腰带。
我习惯临睡前偷偷吸一支烟,思考一下小说的开头什么的。美代发现了我的这个习惯,一天晚上为我铺好床后就在旁边放上了一个烟灰缸。第二天早上美代来打扫房间时我吩咐她说,我抽烟的事不愿意被人知道,所以不要放烟灰缸了。美代不高兴地说了声“是”。在这个暑假里,镇上来了浪花调表演队,家里让所有的下人都去看演出了。我和弟弟根本瞧不上这种乡下的演出节目,于是就到田里捉萤火虫去了。我们一直走到邻村的树林边上,由于夜露太重,就匆匆捉了二十只左右放进笼子里带回家了。这时,去看浪花调表演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美代给我铺好床,挂上蚊帐以后,我和弟弟就关上灯,把萤火虫放进了蚊帐。萤火虫在蚊帐中飞来飞去,美代站在蚊帐外面看了一会儿萤火虫。我和弟弟则并排躺在蚊帐里,在观赏萤火虫的蓝光时,我感到自己更留意美代那白色身影。浪花调有意思吗?我问她的声音有些生涩。以前,我没事绝不会跟女佣搭话。美代轻声回答说,没意思。我不禁笑了出来。弟弟用团扇驱赶着落在蚊帐底边的一只萤火虫,没有说话。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美代了。因此,说到红线,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美代的身影。
三
上了四年级以后,有两三个同学几乎每天都到我房间里来玩儿。我用葡萄酒和墨鱼干招待他们,还胡编乱造许多事情讲给他们听。我告诉他们,有一本书是专门讲怎样点燃木炭的。我把一个新作家写的一本名叫《野兽的机器》的书涂满黏糊糊的机油,然后告诉他们出版时就是这样,装帧是不是很特别?有一本名叫《美丽的朋友》的译书在审查时多处被开了天窗,于是我就找一个自己认识的印刷厂,请他们把我胡乱写的一些文章印在书的空白处,然后拿给他们看,告诉说这是一本奇书,他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我对美代的思念也渐渐淡去,而且我觉得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互相想念对方会令我有一种负疚感。另外,对于一贯爱说女人坏话的我来说也有失颜面,有时我甚至为美代扰乱我的心而感到气恼。因此唯有美代的事,我没有对来我家的这两个同学说,当然更不能告诉弟弟。
不过,自从我读了一位俄国作家的一本著名的长篇小说以后,我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那本小说是从一个女囚犯的经历展开的。那个女人堕入歧途的第一步就是经不住她主人的外甥——一个贵族大学生的引诱。我没有记住那本小说的更为经典之处,而是用一片枯叶作为书签,夹在了描写那两个人在盛开的丁香花下第一次接吻的那一页上。我在读一本出色的小说时,往往会置身其中。在我看来,那两个人跟我与美代的情况十分相似。假如我现在更大胆一些的话,就会变得跟那个贵族一样了。想到这里,我就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悲哀。我觉得正是自己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才使自己从过去到现在能够一路平坦地走过来,给人的感觉是我想用自己的人生塑造一个伟大的受难者。
我把这件事首先告诉了弟弟,那是我们晚上躺下以后说的。我本想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可是我特意摆好的姿势反而成阻碍,最终也没有郑重起来。我又是摸后脖颈又是搓手,还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要是不这样的话我就无法说出口。我为自己的这个坏毛病而感到悲哀。弟弟舔着薄薄的嘴唇,也不翻身,只是默默地听着。忽然,弟弟试探着问道,你想娶她吗?我不由得全身一震,随后故作沮丧地答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没想到弟弟用大人的口吻婉转地表达出恐怕不行的意思。我听了之后,反而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愤懑地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坚定地说,所以才要争取!要争取!弟弟蜷缩在花布被子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偷偷地瞧着我微微一笑,我也跟着笑起来,然后向弟弟伸出手说,我要开始新生活。弟弟也羞怯地从被窝里伸出了右手。我一边低声笑着,一边握住弟弟软绵绵的手指摇了两下。
不过,告诉朋友们自己的决定时,我却没费什么心思。朋友们一边听我说,一边做出好像在为我想主意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他们做出这种姿态只是为了在我说完以后增添同意我的想法的效果。事实上确实如此。
上四年级那年的暑假,我带着这两个朋友回了老家。表面上是三个人一起复习考高中,实际上我也是想让他们看看美代,所以才硬把他们拉来的。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家里人不要贬低我的朋友。我哥哥们的朋友都是地方上出身于名门望族的青年,而我的朋友则都是一些穷学生。
我家屋后的空地上当时盖了一个大鸡舍,我们每天上午就在鸡舍旁边的木板房里学习。木板房的外面刷着白漆和绿漆,里面摆着新刷了清漆的桌子和椅子,面积大约有两坪[12]左右。房子的东面和北面各有一个大门,南面还有一个西式窗户,这些门窗全部打开后,就会有风不断地吹进来,将书本吹得哗哗作响。房子的四周跟以前一样杂草丛生,几十只黄黄的雏鸟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尽情地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