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人群跟着也都喊叫起来,个个伸手去掏衣衫底下的短刀。小孩把投石器装上石子。巴拉巴走在最前面,人人向铁门冲过去。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上帝的光照花了眼,谁都没看见兵营的一扇矮门打开了一道缝,门里面立着抹大拉。抹大拉的脸像死一样苍白,不断揩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目。她非常可怜那个将被处死的人,在夜里趁人不注意,偷偷跑进那口枯井里。她准备给他最后一次快乐,人世间最甜美的快乐。她不知道这人是狂热的奋锐党徒,这些党徒曾宣誓在以色列人得救之前,既不理发,也不饮酒,更不和女人同床。抹大拉整夜只是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可是那囚徒的眼睛却朝耶路撒冷那个方向望着,望着这女人乌黑的头发后面的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他望的不是今天被奴役、被奸淫的耶路撒冷,而是这座圣地的未来,未来的圣地连同它七座庄严的城门,七位保护天使和匍匐在它脚下的世界上七十七个民族(2)。当这个被判死刑的人触摸到未来耶路撒冷城的清凉的胸脯时,死亡离开了他,他四周的世界变得甜美、圆润,仿佛一把就可以握入掌心。他闭上眼睛,用手掌握住耶路撒冷的乳房。他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以色列上帝,头发从来没被剪刀剪过、嘴唇从未沾过酒杯、身体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上帝。整整一夜,这个奋锐党党徒把耶路撒冷抱在膝头,在自己的胴体里建造着天国。他建造的不是天使和祥和的天国,而是他所渴求的、冬日温暖、夏季凉爽的天国,是人同土壤构成的天国。

老拉比发现自己败坏门风的女儿从营房里走出来。他把脸扭到一旁。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从他圣洁的、敬畏上帝的身体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妓女来呢?她是叫什么魔鬼附了体,是染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耻辱之路?有一天她从迦拿参加节日盛会回来泪流满面,对人说她不想再活了。接着她又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涂脂抹粉,戴上所有的首饰,开始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了,再后来她离开了家,在马加丹做起营生来。她那地方就在十字路口,所有的商队都从那里经过……

她若无其事地向人群走过来,虽然身上胸衣扣子都已经解开。她脸上和唇上的胭脂都被泪水洗尽,目光蒙眬、呆痴,因为她整夜守望着那个囚徒,落了一整夜泪,当她发现自己的父亲满面羞惭把头转向一边时,只是苦笑了一下。她早已把羞耻心远远抛在背后,也早已忘记对上帝的畏惧、对父亲的敬爱,早已不再顾及别人的议论指责了。人们谣传,有七个魔鬼附在她身上,但是她心里藏的不是七个魔鬼,而是七把刀子。

老拉比又开始大喊大叫;他想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上帝看见了她,这就够了——上帝会审判的。

“睁开你们心灵的眼睛,抬头仰望上天吧,”他在红胡子肩膀上扭动着身体说,“上帝在我们头上。天幕已经开启,天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看啊,空中到处是红色和蓝色的翅膀!”

天空燃烧着一片火焰。人们抬头仰望;他们看见了上帝——手执武器、冉冉下降。巴拉巴举起斧子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人群开始向营房冲锋。他们扑到铁门上,用撬棍启开,把梯子竖在墙上,用火种点火。突然,铁门从里面打开,两个身着铁甲的骑兵出现了。全副武装、面孔黝黑、威武健壮,丝毫不把这一群乌合之众看在眼里。只见他们面容镇定地驱策坐骑,把手中长矛挺举起来。街上马上响起一片号叫和杂沓的脚步声。脊背转了过去,人们又争先恐后地向钉十字架的山坡跑去。

这座罪恶的小山一片赤裸,只有凌乱的山石和一簇簇的荆棘。随便掀开哪块石头,人们都可以发现干了的血迹。希伯来人每一次对罗马人挥舞拳头要求自由,这座山上就树起若干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有一个反叛者在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天黑以后,豹狼成群跑到这里来痛快嚼吃他们的脚,第二天早上又有乌鸦飞来啄食他们的眼睛。

人群在山脚下站住了,个个气喘吁吁。更多的披盔挂甲的骑兵把他们制服了。这些骑兵往返奔驰,把希伯来人圈到一个特定地区,并在四周布下了警戒线,天时已近正午,但十字架还没有送来。山顶上有两个手里拿着锤子和钉子的吉普赛人正在等着。村子里的野狗也都跑来,想饱餐一顿,在流火的天空下,人人抬头向山上望着,脸上也都像着了火似的。乌黑的眼睛,鹰勾鼻子,被太阳晒得黎黑的枯瘦面颊,油光光的腮须。肥胖的女人,胳肢窝被汗水浸透,头发流着油,太阳已把她们晒得快要溶化,发出一股馊臭味。

革尼撒勒湖的一群渔民也来了,天真的眼睛因为好奇睁得滚圆。他们也同别人一样想来看看神迹。人们都说,只要那些无法无天的异教徒敢下令把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他就把身上的破烂衣服一脱,变成天使,手里拿着一把短弯刀……这些渔民的脸、胸脯和手臂长年暴露在烈日和寒风里,好像镂刻着花纹。他们头一天晚上就带着一筐筐鱼来到这里,不管能否赚钱,匆忙把鱼卖掉,然后就坐在一家酒馆里开怀畅饮。等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早已忘了到拿撒勒来的初衷。他们想起了女人,高唱起美人的赞歌来。他们互相争吵了一顿,又重新和好,天快亮的时候,才突然记起以色列上帝,于是匆匆洗漱了一下,就睡眼惺忪地出发去看奇迹。

他们等了又等,最后个个都感到厌烦透顶。背上叫长矛狠狠地打了一下,更使他们对此行后悔不迭。

“依我说,孩子们,咱们还是回船去吧。”一个蓄着鬈曲的山羊胡须的人说。这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保养良好,精力充沛,前额像是一个椭圆的蚌壳。“那个奋锐党徒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最后少不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记住我的话没错,天幕是不会打开的,上帝的怒气还没发完,人世的苦难也还没有到头。你说我的话对不对,西庇太的儿子?”

“依我说,彼得的傻话永远也说不完,”他的同伴,一个胡子很乱、目光不驯的渔夫说,“我这样说你可别介意。你的胡子虽然都白了,可是脑子还不够发达。你像一团火,呼地一下着起来,噗地一下又灭了。最初鼓动我们到这儿来的还不是你?好像发疯似的从一条船跑到另一条船,见人就喊:‘快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弟兄们。这种奇迹一辈子也难得看到一回。快走吧,让咱们快到拿撒勒去看看奇迹!’可是现在呢,背上挨了一两下长矛,你的心一下子又变了。你的调子改了,对别人说:‘快撂下手里的东西,弟兄们!咱们回家吧。’难怪别人总叫你随风转的风信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