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拉比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放在她的大眼睛上面。

“斋戒吧,马利亚,斋戒、祈祷。不要为家务琐事分散精神。有很多次你的头顶上出现一个光环,明亮刺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光辉。我说不准。斋戒、祈祷,你就会听清楚了。‘祝福你,马利亚……’上帝的信息一开始就充满慈爱。你要更努力听一听下面的话。”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马利亚走到装瓶罐的架子前面,取下一只铜碗,倒满清水,然后又拿了一把枣。她俯身把这些东西递给老人。

“我不渴也不饿,马利亚,”拉比说,“谢谢。你坐下,我有些事要跟你谈谈。”

老人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掂量着,他要说的真是难以措词。那是一个希望,像蛛丝一样纤细,而且若隐若现,极难捕捉。他实在找不出同样微妙、同样隐约的话语表示出来。他生怕用词不当,使这一希望增加重量,被人误认为是确定的事实。他不想把这个做母亲的人吓坏了。

“马利亚,”最后他开口说,“你的这幢房子外面不时出现神秘的事物,正像一只沙漠里的狮子不停地游荡一样。你同别的女人不一样,马利亚。难道你自己没感到吗?”

“没有,长老,”她低声说,“我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的。我喜欢跟别的妇女一样既有牵挂、又有欢乐。我喜欢洗衣服、做饭、到水泉去汲水,跟邻居们聊天。傍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门口看过路行人。我的心同所有妇女的心一样,长老,也充满了痛苦。”

“不是这样的,马利亚。你跟别的妇女不同。”老人语调严肃地说,举起一只手,仿佛不要马利亚再表示不同的意见。“另外,就是你的儿子……”

拉比没有把话说下去。他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言词表达呢?这是最难对马利亚说的一段话。他抬头望着空中,倾听了一会儿。树上有的小鸟正准备睡觉,有的又刚刚醒过来。宇宙的巨轮在旋转,白昼已落到人们的脚下。

拉比叹了一口气。日子匆匆过去了,一天紧随一天。黎明黄昏、日出日落、月盈月亏、孩子长大成人、乌丝变成白发、海水吞噬了陆地、郁郁葱葱的高峰变得童山濯濯——可是人们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我的儿子?”马利亚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了,长老?”

“他跟别人的儿子也不一样。”拉比大胆地把话说出来。

他又一次掂量了一下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有时候夜里,当他独自一人,自以为没有人看到他的时候,他的整个面容就改了样,在黑暗中发着光亮。我在墙壁的上端凿了一个小洞——上帝原谅我这么做——有时候我爬到高处从小孔中看他。我偷偷地看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做呢?因为——我承认——我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困惑。我的知识在这方面变得毫无用途了。我常常打开圣书,翻了一遍又一遍,但还弄不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人,他到底是谁?所以我才偷偷地看。结果我发现,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脸被灵光拂拭着,被灵光照得通亮。我知道了,正因为这个他才一天比一天苍白、消损,不是因为生病、禁食或是祈祷,不是的,他是被灵光吞噬了。”

马利亚叹了口气。一个母亲如果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儿子,那她可太痛苦了,她想。但是她并没有说什么。

老人向她倾着身子,声音也降低了。他的嘴唇像着了火一样灼烫。

“祝福你,马利亚,”他说,“上帝是万能的。上帝的安排我们无法猜测。你的儿子可能是……”

不幸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可怜可怜我吧,长老。你说他可能是先知?不,这可不成。如果上帝这样写下了,就请他把写的涂掉吧!我要我的儿子跟所有的人一样,跟其他人一模一样……我要他像他父亲一样做马槽、摇篮、犁杖和过日子用的木器,而不是钉制十字架把别人处死。我要他娶一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带着一份嫁妆。我要他能挣钱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每个星期六都出去玩——一家人,奶奶、儿女和孙子孙女,叫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

老拉比用力拄着权杖,立起身来。“马利亚,”他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上帝答应了所有母亲的请求,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安安稳稳、舒舒服服,我们在安乐的沼泽里就要腐烂下去的……你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把我们刚才谈的好好想一想。”

他转过身,准备向他的兄弟道一声夜安。可是约瑟目光呆痴、伸着舌头,一直凝视着半空。他仍在为讲话与自己搏斗。

马利亚摇了摇头:“他从一清早就自己跟自己挣命,到现在也没有解脱出来。”她走到丈夫身边,替他揩拭了一下淌着口涎的扭曲的嘴巴。

正当老拉比伸出手向马利亚告别的时候,门悄没声地开了,儿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张脸在黑暗中放着光亮。血迹斑斑的头巾仍然粘在头上,但是面颊上的大颗泪珠、脚上的泥土同血痕却被夜色遮盖住了。

他跨进门槛,很快地向屋子里看了一眼。他看到了母亲、老拉比以及在墙边黑灯影里父亲的呆痴的眼睛。

马利亚准备点上灯,但被老拉比制止了。

“等一等,”他低声说:“我要同他谈几句话。”他鼓了鼓勇气,向耶稣身边走过去。

“耶稣。”他温柔地叫了一声。为了不使马利亚听到他的讲话,尽量把声音降低。“耶稣,我的孩子,你还要推拒他多久呢?”

“直到我死!”一声粗暴的呼喊使整个一幢小房子都震动起来。

马利亚的儿子体内所有气力好像都流失出去,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半个身子斜倚着墙壁,粗声地喘着气。拉比还想同他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去,但马上弹跳回来。他好像走近一团烈火,连脸都烫得发痛。上帝已经把他笼罩住,他想。是的,上帝在他身体四周,不让别人挨近他,我还是走吧。

拉比心事重重地离开马利亚的家。房门关上了,但马利亚不敢点灯。一头野兽正在黑影里窥伺着她。她站在屋子当中,听着丈夫喉咙中发出的绝望的咯咯声,听着瘫软在地上的儿子恐惧的喘气声。儿子好像正被人扼住喉咙——是谁在扼杀他呢?不幸的母亲掐着自己的脸,连指甲都陷在肉里。她问上帝,她再一次问他,满怀冤屈地大叫:“我是个母亲,你不可怜我吗?”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僵立在那里,不再说话,只听着自己每一根血管都在跳动。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一声狂野的、胜利的呼喊,瘫痪者的舌头终于松开,整个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他那张扭曲的嘴里迸出来,声音在整间屋子里发出回响:啊—多—奈!但老人一发出这个声音,马上就睡着了,像铅块一样掉进了睡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