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马利亚的儿子没有答话。老太婆摇着一颗秃脑袋,像蛇一样嘶嘶地吸着气。“你是想去寻找上帝,对吗?”她嘲讽地说。
“是的。”年轻人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老太婆养的那只狗先是在她两条麻秆似的瘦腿中间钻来钻去,这时又往年轻人身边靠过来;老太婆狠狠踢了它一脚。
“嗯,你这可怜虫,”她喊道,“你难道不知道,要找上帝不该去寺院,应该到普通人家里!什么地方你看到夫妻一起过日子,什么地方你就找得到上帝。什么地方有小孩,有生活上的种种操心事,什么地方有人洗衣、做饭、吵架再和好,什么地方就有上帝。别听那些太监的话。他们自己得不到就说葡萄酸。我跟你说,家庭的上帝,不是寺院里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才是你应该礼拜的。让那些懒虫,那些不能生儿育女的傻瓜们在沙漠里敬奉他们的上帝吧!”
老太婆越说越气愤。直到她喊叫了好一通,把肚子里的火发泄完了,才平静下来。
“原谅我,好孩子,”她摸着年轻人的肩膀说,“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儿子,是个跟你一样好的孩子。有一天早上,他精神错乱了,开开门就走出去了。他说他要到沙漠里的寺院去找那些给人治病的圣徒。这些骗人的家伙,他们一辈子也治不好别人的病。就这样,我把儿子丢了。现在我每天在炉灶里烤面包,烤好了再拿出来,可是我给谁吃呢?我的孩子在哪儿?我的孙子在哪儿?我真成了一棵不挂果子的枯树了。”
她停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又接着说下去,“多少年来我总是向上帝举着手臂。‘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对他喊,‘我有过儿子,为什么你要把他夺走?’我喊了又喊,但谁又能指望他听到我的话?只有一回我看见天幕打开。那是在一个午夜,在先知以利亚的山顶上。我听见一个像打雷似的声音说:‘你就是嗓子喊哑又有什么用?’之后,天幕又合上了。后来我也就不向上帝呼叫了。”
马利亚的儿子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去同老妇人告别,但是老人却把手缩了回来。她又一次像蛇似的嘶嘶地叫着说:“这么说你也要去沙漠,是不是?你对沙子也感觉兴趣,是不是?可是你的眼睛到哪儿去了?孩子?难道你就看不到你身边的葡萄园、太阳和女人?我告诉你到哪儿去。你去马加丹吧,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难道你没念过经文?上帝说:‘我不要斋戒和祈祷,我要肉!’换句话说,他要你生儿育女!”
“再见吧,”年轻人说,“你给了我面包吃,愿上帝报答你。”
“愿上帝也报答你,”老妇人的气平下来,“你对我的好处上帝也会报答你的。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在我这个破烂的窝棚前落脚了。就是偶然有人从这里走过,也都是老头老太……”
他从葡萄园走出来,跳过篱笆,来到大路上。
“我再也看不得人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想看见他们,就是他们给我面包吃,那也是毒药,只有一条路通到上帝脚下——我今天选择的路。这条路从人群里穿过,却挨不着他们的身体,它把他们甩开,通往沙漠。啊,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到呢!”
他的语声还没有消失,就听见背后响起了一阵笑声。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那笑声来自半空,那是一声嘶嘶作响的恶毒的狞笑,连大气也为之震颤。
“阿多奈!阿多奈!”他的喉咙一阵发紧,只能喊出这一名字。他仰头凝视着狂笑的天空,头发根根倒竖。接着他就开始狂奔,但是那两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赤脚也立刻随在他身后跑起来。
“迟早我要被追上的,迟早我要被追上的。”他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
妇女们仍在麦地里收割。男人把麦束一捆捆地搬到打麦场。在更远的地方,另外一些人已经动手扬场了。一阵热风吹过去,把麦糠像金粉似的扬走,只剩下沉重的麦粒堆在场地上。过路的人走过麦场,总是捧起一把麦子,亲吻一下,祝愿主人明年获得同样好收成。
远处,两山夹持,伫立着一座非常壮观的城市,那就是不久才建起的提比哩亚城。城内到处都是雕像、戏院和涂脂抹粉的女人。这是个崇拜偶像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看到这一景象,感到惊惴不安。有一次,还是孩提时代,他的伯父拉比曾经带他到这里来过。当时有一个罗马贵妇人请拉比来替她祓魔;她显然是被浴池的魔鬼附了体,总是赤身裸体地跑到街上,同过路人纠缠。拉比同他的侄子走进她住的宫邸里的时候,这位贵妇正好又被魔鬼缠身。她正向大门外跑,几个奴仆紧紧在后面追赶,想把她抱回来,拉比伸出权杖,拦住了她。但她一眼看到教士身旁的孩子,立刻向他扑过来。马利亚的儿子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从此以后,他一想起这个叫人害臊的地方,就浑身发抖。
“这座城市受了上帝诅咒,”拉比常常对他说,“如果你从那里经过,一定不要停留。要么垂下眼皮,想到死;要么你就抬起头,想着上帝。如果你想得到我的祝福,我劝你任何时候想去迦百农,都走另外一条路,避开这个城市。”
这座无耻的城市现在正在阳光照耀下欢笑呢。人们成群结队地穿过城门走出走进,有的步行,有的骑在马背上。双头鹰的旗帜在城楼上招展;青铜武器在日光下辉耀。马利亚的儿子过去在拿撒勒城外曾看到过一匹死马的尸体横卧在水已经发绿的泥潭里。尸体已经膨胀,皮肤像鼓一样绷得紧紧的。裂开的肚子露出肠肚,一群群小蟹和蜣螂爬进爬出。尸体上面,一群巨大的绿头蝇嗡嗡地飞个不停。两只乌鸦正在啄食它的眼睛。这匹死马真有光彩。养活着那么多寄生物,它好像又有了生命。看着看着,你会觉得它正在春天的草地上快活地翻滚,志满意得,四只钉着马掌的蹄儿伸向半空。
“提比哩亚简直跟这匹死马的尸体一模一样。”马利亚的儿子眼睛望着这座表面堂皇富丽的城市自言自语说。“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1)也是这样。一个人的有罪的灵魂同这也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身体健壮的老头骑着驴走过来。看见耶稣,他勒住了坐骑。
“你在张着嘴傻看什么,小伙子?”他问,“不认识这个地方吗?告诉你,她是咱们的新公主,提比哩亚,一个妓女。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卡尔底亚人,吉普赛人,犹太人,谁都骑她。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呢。听见我说的没有?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真是再明显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