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5页)

“你到哪儿去?”他的母亲焦急地在后面喊。

“到湖边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没好气地说,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老西庇太摇着头叹了口气。

“世界变样了,老伴,”他说,“今天年轻人的心拴也拴不住了。他们不再是小鸟、小鱼;他们都成了飞鱼了。海对他们说还太小,都要往空中飞。可是你瞧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还得掉回海水里,于是一切又从头再来一遍。哎,这些人都发疯了。你就看看咱们的儿子约翰吧,你那宝贝疙瘩。我命定要过修道院的生活,他对我们说。整天祈祷啊,禁食啊,上帝啊……渔船对他太小了——装不下他。现在又轮到另外这个雅各了。我本来以为他还是有点头脑的。可是你看,他也把船橹往那边摇了。你没看见今天晚上他那激动的样子,浑身冒火,简直快爆炸了。呆在家里他觉得太憋闷了。唉,我倒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我那些船、那些工人怎么办?谁来管呢?我这一辈子的辛辛苦苦都白费了?老伴,我心里真不舒服。你给我拿一点酒来,再拿点乌鱼来,我要提提精神。”

老撒罗米假装没听见他要酒的话。她的丈夫喝得已经够多的了。她想转个话题。“他们都还年轻,”她说,“你别为这些事心烦,过一段时候他们就不这样了。”

“你说得对,老伴。你的脑瓜想事想得周全。说真的,我干吗坐在这里自己找苦吃呢?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还年轻,一阵热火劲早晚就过去了。年轻也是一种病,但病总会好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时也是全身火烧火燎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我以为我是在寻找上帝,但我真正寻找的是一个老婆,是在找你,撒罗米。后来我们结婚了,心也就平静了。咱们的儿子也会这样的,所以咱们就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现在心满意是了……老伴,给我拿点吃的,拿点乌鱼,还要一点酒,亲爱的撒罗米——我要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离西庇太住家不远的地方,从他们房子再走一段路,老约拿正独自坐在他的小屋里在灯光下补渔网。一条破渔网他补过来补过去,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事。他想的不是他死去的老婆,也不是那半痴不傻的儿子安德烈,更不是另一个儿子彼得。彼得是一个比牛还蠢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就知道在拿撒勒串酒馆,出了这一家再进那一家。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父亲,把孤老头一个人抛在家里,同鱼和渔网拼老命。约拿想的不是家里人,而是老西庇太刚才说的一番话。那些话叫他心情极不平静。说不定自己真是先知约拿吧!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和自己的大腿,到处是片片鱼鳞。连他呼吸、出汗都是一股鱼腥味。他还记起一件事:有一天他为死去的老伴掉眼泪,他的眼泪也是腥的。狡猾的老西庇太说到螃蟹也是事实,他自己就偶然在胡子里摸出一只小螃蟹来……说不定他还真是先知约拿,哎,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为什么他总不爱说话,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得用铁钩子往外钩,为什么他在旱地上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爱摔跟头,而一旦跳到湖水里,就快乐得灵魂出窍。湖水抱着他,轻轻托着他,摸他,舔他,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话,他就像一条鱼,用不着用语言回答,只从嘴里汩汩地冒着水泡就够了。

我就是先知约拿,一点也不用怀疑,他对自己说;我复活了——鲨鱼吞了我又把我吐出来。但是这回我也该长一点脑子了:我是先知,没有错,可是我假装是个渔夫,我决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为自己的狡猾得意地笑起来。我装得可真像,他想。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要不是那魔鬼西庇太讲出来,连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是件好事,他叫我睁开眼睛了。

他把工具从地上捡起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搓手,接着打开柜子,拿出一葫芦酒。他仰起又短又粗、长满鱼鳞的脖子,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正当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头在迦百农喝酒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跋涉在革尼撒勒的湖边。他倒也并不孤单;背后总响着踏在沙地上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在抹大拉的庭院里,新来的商人们已经下了坐骑,正盘膝坐在铺着石子的地上。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嚼着枣子和烤螃蟹,等着轮到自己进屋。在修道院里,僧侣们已经把院长平放在他修道院的正中,在旁边守护着。他的呼吸仍然没有停止;两只眼睛努力望着打开的房门,枯瘦的脸显出焦急的神情。他好像正紧张地听着什么。

僧侣们看他,悄声议论着。

“他是想听听给他看病的拉比从拿撒勒来了没有。”

“他是想听听天使长的拍打黑翅膀的声音近了还是远了。”

“他是想听听救世主的脚步声还有多远。”

他们悄声议论着,望着院长,每个人都准备看到奇迹发生。他们都竖着耳朵,可是除了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砧上的当当声响外什么都没听见。在修道院庭院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犹大已经生起火来。彻夜他都在打着铁活儿。

【注释】

(1)以色列的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有《约拿书》,记载他的行迹。根据《约拿书》,先知约拿因违反了上帝指训,乘船渡海时遇到风暴,水手把他抛入大海,为大鱼吞噬后又被吐出,故有“海草缠绕我的头”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