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拉比望着他,目光是无言的乞求。他又拍了拍年轻人的膝盖。

“你不能说么,孩子?”最后,他低声、温柔地说。“说不出吗?”

“不能,西缅伯父,我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受到很多诱惑?”拉比问;声音更加亲切和温柔。

“很多很多,”年轻人胆战心惊地说,“很多很多。”

“我年轻的时候,孩子,”拉比叹了口气说,“也总是非常痛苦。上帝一直在折磨我、考验我,正像他现在考验你一样。他想看看我是否经受得起,能经受多久。我也受到种种诱惑。有些我是不怕的——那些面目狰狞的魔鬼。我怕的是另外那些——那些温柔的、亲切可爱的。后来你也知道,为了逃避,我就到这座修道院来了,正像你现在做的。但是上帝并没有放过我,就在这儿,在这修道院里,他还是把我抓住了。他派来的这个诱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哎,我就在这个诱惑前面栽倒了。从此以后——也许上帝正是要我这样,也许他正为这个才那么折磨我——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平静了,上帝也不发怒了。我俩和解了。现在我们成了朋友。你也一样,孩子,也会同上帝和解——你的病就都好了。”

马利亚的儿子摇了摇头。“我想我的病不会这么容易就治好的。”他低声说。他不再说话了,旁边的拉比也沉默着。他俩的呼吸都变得非常急促,大口喘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才开口,但是他马上就想站起来走开,“我想我永远也不会说了,我真感到羞耻。”

但是老拉比却使劲按住他的膝盖。“别起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别走。羞耻也是一种诱惑。你要克服它——别走。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我提出问题,你耐心回答……你为什么到修道院来?”

“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把自己救出来?从什么事情里?从什么人那里?”

“从上帝那里。”

“从上帝那里?”拉比惊叫道;他大惑不解。

“他一直在追逐我,把他的指甲掐进我头里、心里、腰里。他要把我推到——”

“推到哪儿?”

“推下悬崖。”

“什么悬崖?”

“他的悬崖。他说我应该站起来,对人们宣讲。可是我会讲什么?我对他说:‘别缠我了,我没什么好讲的。’可他就是不听。‘好吧,那我就叫你看看——我要叫你厌恶我,你厌恶我就放过我了……’于是我就开始犯了种种的罪。”

“犯了种种罪?”拉比喊道。

年轻人没听见拉比说什么,愤怒和痛苦已经叫他沸腾起来。

“他为什么选中我?他为什么不把我的胸膛揭开,看看我心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多条蛇盘绕在里面,咝咝地叫,一边叫一边跳舞——那都是罪恶!首先就是……”

那下边的字卡在他喉咙里了。他没有说下去,汗珠从头发根下冒出来。

“首先是什么?拉比语调柔和地问。

“抹大拉!”耶稣说,昂起头来。

“抹大拉!”

拉比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她才走上现在这条路。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教会了她肉欲的快乐——是这样的,我坦白告诉你。你听我说,拉比,如果你想知道这件叫你胆战心惊的事。我那时候大概也就三岁吧。我趁旁人都不在家时溜进你的房子。我拉着抹大拉的手,我们俩都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脚后跟紧紧贴着脚后跟,我们感到非常快乐——快乐的犯罪!从那时候抹大拉就走上迷途。她堕落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围着她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老拉比,但是老人把头埋在双膝中间,什么话也没说。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马利亚的儿子喊道,捶击着自己的胸脯。“如果只这一件事倒也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从小时候起,拉比,心头不但藏着这个奸淫的魔鬼,而且还怀着另外一个——骄傲自大。更小的时候,记得那时我还不太会走路,只能扶着墙走,老怕摔倒。那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喊:‘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真是太狂妄了,太狂妄了。有一天我正捧着一嘟噜葡萄,一个吉普赛女人,从我旁边走过。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把葡萄给我,我给你算卦。’我把葡萄给她,她低头看了看我的手心,喊道:‘噢,噢,我看到十字架,很多十字架,还有很多星星。’后来她又笑起来。‘你会成为犹太人的王的。’她说。后来她走了,我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从那以后,西缅大伯,我的头脑就混乱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西缅大伯,我过去没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以后,我的头脑就混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挺直喉咙大喊:“我是恶魔!我是恶魔!”

拉比把头从双膝中抬起来,用手堵住年轻人的嘴。

“别说了。”他命令说。

“不,我要说,”已经变得非常激动的年轻人说,“我已经开始说了,你再拦也拦不住了。我还要说:我是个说谎的人,我是个伪善者,我害怕自己的影子,我从来没说过实话——我没有这个胆量。我看见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就脸红、低下头,但我的眼睛却充满欲火。我的手从没偷过东西,从没打过人、杀过人——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害怕,我想反抗我的母亲,反抗百夫长,反抗上帝——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哟。如果你能看看我身子里面,你就会看到恐惧,一只浑身颤抖的小兔,正坐在里头——恐惧,别的什么也没有。我父亲、母亲和上帝,他们都是恐惧。”

老拉比拉起年轻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想叫他平静下来,但耶稣的身体却一阵阵抖个不停。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拉比安慰他说,“我们内心的魔鬼越多,我们就越有机会把它们改造成天使。天使这个名字就是我用来称呼悔改了的魔鬼的。所以你应该坚信……但是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再问一个:耶稣,你跟女人睡过觉吗?”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

“你不想吗?”

年轻人脸红了,没有说话,但看得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嘣嘣地跳着。

“你不想吗?”老人又问了一次。

“我想。”年轻人回答,声音非常低,拉比几乎听不清。

但他突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好像霎时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不,我不想!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拉比问。他已经找不出医治这年轻人痛苦的办法来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也根据许许多多找他来驱邪的人的经验,不少人的痛苦折磨都不难治好。这些人来的时候,嘴角冒着白沫,诅咒谩骂,口口声声说世界对他们太小了。可是后来他们结了婚,世界突然不那么小了。他们有了孩子,精神也就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