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走过来,在帐篷外面站了一会儿,对里面四个人挤眉弄眼。

“你也不沾女人?”西门惊奇地问。

“不沾。”犹大语气冷冷地说。

“那你活着就太可怜了。”西门喊道。他对此已经无法忍受了。“那你说,为什么上帝要创造酒和女人?上帝闲得没事干了?他自己要消磨时间,还是为了叫咱们消磨时间?”

话正说到这里,安德烈气喘吁吁地跑来。“快走吧,”他喊道,“老师等得不耐烦了。”

“什么老师?”酒馆主人说。“是不是那个穿白袍、打赤脚的人?”

但是他的三个朋友已经离开了帐篷。古利奈人西门困惑莫解地站在帐篷外面,手里拿着空酒杯,胳臂底下夹着酒壶,望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一定又是一位施洗的先知,又一个疯子。哼,最近这几年这些人像蘑菇似的冒出来。我倒要为他干一杯,保佑他身体健康。”说着,他又斟了杯酒。“愿上帝恢复他们的理智!”

这时候耶稣和伙伴们已经走进圣殿的院子里。他们站了一会儿,把手脚洗干净,漱了口,准备进到殿堂里去礼拜。他们先环顾一下院子四周:一层层平台上挤满了人和牲畜;高大的拱门;用金黄的葡萄藤和串串葡萄装点起来的白色和蓝色的大理石石柱;四面八方到处搭着帐篷、小板棚,马车,兑换钱币的商人,理发师,卖酒的和卖肉的……喊叫声、争吵声、嬉笑声沸反盈天,上帝的圣地上弥漫着汗臭和污浊的气味。

耶稣用手掌掩着鼻子和嘴。他向四边看了看;什么地方也没有上帝。“我讨厌,我非常讨厌这种节日庆祝。我一闻见你们给我杀的肥牛肉味就恶心。快把你们这乱糟糟的赞美歌和琴声弄走吧。”这已不是先知或上帝的声音了,这是从耶稣自己的一颗翻腾的心里呼喊出的声音。他忽然感到一阵昏眩。周围的一切消失不见,天空的大门打开,一个以火焰为头发的天使从门外冲出来,双足在空中蹬踏着。火焰和青烟不断从他头发上喷射,他登上院中一块黑色的岩石,用宝剑指着雄伟的、金碧辉煌的圣殿。

耶稣身体晃动了一下,连忙扶住安德烈的胳臂。睁开眼,他看到的仍然是金殿和闹哄哄的人群。天使已经隐身在强烈的光线中。耶稣对几个伙伴伸出手来说:“原谅我,我身体支持不住了。我在这里就要晕倒了。咱们走吧。”

“也不进去礼拜了?”雅各心有不甘地说。

“我们在心里面礼拜吧,雅各。”耶稣说。“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神庙。”

他们走出院子。犹大仍然带头,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敲击地面。犹大想:他忍受不了污秽、流血和喊叫,他不是弥赛亚。

一个疯疯癫癫、浑身抽搐着的法利赛人正趴在庙堂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一边疯狂地吻着大理石台阶,一边吼叫。脖子上、胳臂上挂着一串串辟邪物,里面塞着从圣经上摘引下的吓唬人的经文。因为不断跪拜祈祷,这人的双膝已经磨出了像骆驼膝盖一样的厚皮;脸上、脖子上和胸上鲜血淋淋,到处是无法愈合的伤口。每次上帝的暴风把他撂倒在地,他就拿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

安德烈和约翰赶忙走到耶稣前面,不叫他看到这个法利赛人。彼得紧走两步,赶上雅各,趴在他耳边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是木匠约瑟的大儿子雅各。他到处游荡,卖给别人辟邪的符咒。每走几步就叫邪魔抓住,他就在地上翻滚,发一次疯。”

“是不是那个到处追寻咱们老师的人?”

“是的,他说,老师叫他们家丢了脸。”

他们从神庙的金门走出去,穿过汲沦溪谷,一步步走近死海。右边,他们走过了客西马尼的大橄榄园。头上的天空射出了炽热的白光。他们走到橄榄山,景色已经不那么险恶了。橄榄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洒落下光辉,一群群乌鸦互相追逐着向耶路撒冷飞去。

安德烈揽着耶稣的腰,他正一边走路一边谈论他过去那位老师施洗者约翰的事。他越走近这个先知藏身的穴窟,越强烈地闻到先知身上的雄狮气味。他感到非常恐怖。

“他简直就是先知以利亚。他从迦密山上下来再一次用烈火给人治病。有一天夜里,我亲眼看到他头上盘旋着火焰滚滚的马车。另外一个晚上我还看见一只乌鸦衔来一块燃烧的煤炭给他吃。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弥赛亚?’他像踩着一条毒蛇似的全身一抖。‘不是,’他叹息着说,‘我是一条拉着犁杖的牛。弥赛亚是种子。’”

“你为什么离开他了,安德烈?”

“我要去寻找他说的种子。”

“找到了么?”

安德烈把耶稣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叫耶稣扪了扪自己的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找到了。”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耶稣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一伙人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地势低下的死海走去,太阳把火焰倾倒在他们头上,叫他们的头脑嗡嗡作响。挺立在他们前面的摩押山越升越高,像是一道万仞绝壁。他们背后是石灰一样白瘆瘆的以土买群山。路是旋着一直往低处去。他们好像正下到一口深井里,个个心惊胆战。

我们正走向地狱呢,他们想,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地狱里燃烧着的柏油和硫磺味。

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只能摸索着往前走。脚被石块磨破,眼睛冒火,脑袋里响起嗡嗡的钟声。突然,两只骆驼从眼前跑过去。但那不是骆驼,那是转瞬就在火热的空气里消失的幻景。

“我真害怕,”西庇太的小儿子低声说,“我们进了地狱了。”

“勇敢些,”安德烈安慰他说,“你没听说天堂就建在地狱中间吗?”

“天堂?”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摩押山变成深紫色,以土买的群山从灰白转成粉红,他们的眼睛得到些安慰。路突然转了个弯,景色大变,他们好像一下子走进一泓清水,遍体清凉。怎么会在沙漠里意料不到地出现了这样青青的草地?怎么会有这样潺潺的流水?石榴树上会结满果实?还有那树荫下一幢幢白色的茅舍?空气里突然嗅到了茉莉和玫瑰的馥郁香气。

“这里是耶利哥,”安德烈高兴得大声喊,“这里有全世界最甜的椰枣,最奇妙的玫瑰花——枯干以后只要在水里一浸就鲜艳如初。”

夜幕一下子就落下来。村子里已经点起最初几盏灯来。

“旅途漫漫,眼看着夜幕下降,走到一个村落,看见了最初的灯火,一天没有吃东西,夜里也不知道在何处寻宿,把一切都交付给仁慈的上帝和心肠善良的人——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了。”耶稣感慨地说。他站住脚,为了尽量享受一下这神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