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5页)

“是的,你毕竟是人,这一切把你压垮了,”耶稣同情地低声说,“可怜的彼得,在当今这个世界,你需要既承担上帝,也承担魔鬼。”

他转身面向第二个人;这人这时已从彼得肩后钻出来。“你呢?”他问道,“他们割掉了你的鼻子,你的脸成了骷髅,尽是窟窿。你怎么能希望我认出你来呢?来吧,老伙计,开口叫一句‘老师!’,也许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来!”

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形大声叫了一下“老师”,然后低下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雅各,西庇太的大儿子!魁伟的巨人,坚定意志的柱石!”

“只剩下这些残骸了,老师,”雅各呜呜咽咽地说,“一阵风暴毁了我。龙骨断了,船体破裂,桅杆倒了下来。我回到港口已成了一只破船。”

“什么港口?”

“你,老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不是你修船的船坞。雅各,我要说的话会叫你伤心,但那是公正的,你唯一的港口是海底。就像你父亲过去常说的那样,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

他突然被愤慨和极度悲伤的情绪压倒。他转向第二拨老头儿。“你们三个是谁?喂,你,这个羞答答的豆秸秆儿,从前不是拿但业吗?怎么长胖啦。瞧你这鼓鼓囊囊的肚子、肥大的屁股,还有双层下巴!你那坚实的肌肉到哪儿去啦,拿但业?你现在只不过是座三层楼房的空架子了。是的,只有脚手架还在,不过不要叹气——这就够送你上天堂了。”

但是拿但业生气了。“什么天堂?我丢了耳朵、手指、还有一只眼睛,难道这还不够糟糕吗?不,除此以外,还有你灌输给我们的一切:那个富丽堂皇、气象非凡的天国——这一切都是酒后胡言,如今我们已经清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腓力?我说的对吗?”

“我怎么说呢,拿但业,”这一堆人中间一个几乎无人注意到的小老头儿说,“我怎么说呢,兄弟!让你参加进来全是我不好!”

耶稣同情地摇摇头,拉起他们叫他腓力的那个小老头的手。“我非常同情你,腓力,世界上最好的牧羊人,因为你已经没有羊了。你只有牧羊杖,你赶的不是羊而是空气。夜里你放出风来,让它到牧场上去。你在想象中生起篝火,你在想象中支起大铁锅,煮羊奶,把它从山顶浇灌到山脚的平原上,让穷人都能喝上。你的财富都在你的心中。在外表上,你只是贫穷、嘘叫、孤独和饥饿。这就是当我门徒的代价!而如今……腓力啊,腓力,世界上最好的牧羊人,你竟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渴望有真正的羊,它们的毛,它们的肉,可以抓在手上——而你却沦落到这地步!”

“我饿了,”腓力回答,“你要我怎么办?”

“你想到上帝,就会饱了!”耶稣回答,他的心肠突然又硬了起来。

他转身面向一个弯着腰的老头,那人正扒在水槽上,站在那里发抖。他拉开他穿的破衣服,又摸了摸他的眉毛,但是不认识他是谁。他拨开他的头发,在头发下面发现了一只大耳朵,耳朵上夹着一支破旧的鹅毛管笔。他笑了。

“欢迎大耳朵,”他说,“又挺又直的大耳朵,长满了茸毛,能像兔子耳朵一样扇动,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又是饥饿。欢迎你沾着墨水的手指和墨水瓶一样的心!我的文书马太,你仍旧在纸上涂涂抹抹吗?鹅毛笔已经断了,可还是夹在你的耳上。你是想用它来当长矛打仗吗?”

“你为什么要取笑我?”对方说,嘴里感到一阵苦味。“你就不能不嘲笑我们吗?想想看,我当初是用什么样的雄伟气魄来记述你的生平和时代的。我自己也会跟着你一起永垂不朽。但是如今,孔雀已经掉了羽毛。它已经不再是孔雀,而是一只秃尾巴鸡。我工作得这么卖力真是多余!”

耶稣突然感到双腿发软。他低下头,但是马上又愤怒地抬起眼睛,用手指威胁地指着马太。

“住嘴!”他说,“你好大胆!”

一个身体羸弱、长着一双斗鸡眼的老头从拿但业的腿缝中钻出来,哧哧地笑着。耶稣一见他就认了出来。

“多马,我的七个月的婴儿,欢迎你!你的牙齿到哪儿去了?你头顶上的一撮毛呢?你从哪头山羊那里借来下巴上挂着的山羊胡子?双重面孔、七只心窍的狡猾的多马,真的是你吗?”

“正是在下!只是牙齿掉光了——一颗颗都掉了——还掉了一撮毛。别的一件不缺,完好无损。”

“脑袋呢?”

“一只货真价实的公鸡。它登上粪堆,心里知道得很清楚,把太阳唤来的不是自己,不过它还是每天早晨打鸣,把太阳唤来,因为它知道什么时候打鸣合适。”

“那么你这位英雄中的英雄也为拯救耶路撒冷战斗过吗?”

“我战斗?我难道是笨蛋?我扮演的是先知的角色。”

“先知?这么说,你这蚂蚁心胸的小人也长了翅膀了?是上帝给你安上的吗?”

“上帝同这有什么关系?这全靠我的脑子,我完全是靠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的。”

“什么秘密?”

“怎样当先知,你过去也知道,不过我认为你已经忘了。”

“那么,狡猾的多马,你就来提醒我吧——也许还会有用的。怎么当先知?”

“当先知就要在人人都绝望的时候还抱着希望。在人人抱希望的时候他却绝望。你会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掌握了那个伟大的秘密——轮子不停地转动。”

“同你谈话是危险的,多马,”耶稣说,向他眨了眨眼,“在你那骨碌碌乱转的小斗鸡眼里面,我看到了一条尾巴和两只角,还有一星火花。”

“真正的光是有火花的,老师——你知道这个,但是你怜悯人类。心容易怜悯,因此世界才处在黑暗之中。脑子不容易怜悯,因此世界在燃烧……啊,你向我点头,要我不做声。你是对的,我就不作声。我们不要在这些头脑简单的人面前揭露这种秘密。他们都没有什么承受力,除了一个人:他!”

“他是谁?”

多马吃力地走到街门口,指着一个像被闪电烧焦的枯树一般站在门口的巨人——不过没有碰他。这个人的头发根和须根都是红色的。

“他!”他往后退缩着说。“犹大!他是唯一腰板仍旧挺立的人。小心点儿,老师。他充满活力,毫不让步。同他说话客气点儿,不要惹他生气。你瞧,他那顽固的脑壳仍在冒着怒气。”

“好吧,为了不叫它咬伤,看来咱们只能派一头驯狮跟在它后面,捉住这头沙漠里的野狮子了。咱们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他提高了嗓门说。“犹大兄弟,时间是一头吃人的老虎。他吃人嫌不够,还吃城市、王国,甚至——(请原谅我)——神祗!但是他却没有碰你。你的怒气不肯消退;不,你从来没有和世界讲和过。我仍旧能看到你胸口旁边的那把不肯宽容的刀子,我在你的眼睛中仍旧看到仇恨、怒气和希望——青年的烈火……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