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12/27页)

他童年的记忆给他留下了这样一种烙印,奴隶制在他的思想中变成了人类残忍、愚蠢和邪恶的普遍标志。1904年,《哈克贝利·费恩》出版几年后,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中写道:“每个人的皮肤之下都包裹着一个奴隶。”随着他长大,开始从事其他事业,他童年经历的影响也越来越巨大:他为犹太人、女性、刚果人民、工人和所有受压迫的人而辩护;他声称自己是革命者;他宣称,不是“我的国家是对的或错的”,而是“我的国家——在对的时候”,这已然预言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意识形态战争。

吐温目睹了一个德国旅店经理对一个印第安仆人的虐待,这位仆人没有抗议,默默接受了这样的苛待,吐温写道,这件小插曲“立刻将我带回了我的少年时代,已经遗忘的事实瞬间又在心头闪现:这就是显露人们奴役他人欲望的通常方式”。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时常会扇他家的奴隶男孩耳光,也记得有一个奴隶被他的主人误杀了,他坦承说,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把这样的虐待视为寻常之事,尽管他也“为受害者感到抱歉,为惩罚者感到羞愧”。

吐温认为,光谴责奴隶制是不够的;他认为,他必须作为作家对此进行探究,了解它对许许多多人类个体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在笔记第三十五篇中,他写道:“在以前那些蓄奴岁月里,整个社会对一件事都是秉持认同的——那就是令人发指的奴隶财产之不可侵犯。协助偷马或偷牛都是轻罪,但帮助被追捕的奴隶;或在奴隶惹上麻烦、惊惧绝望时,给他饭吃、收容他、藏匿他、给他安慰;或在有机会立刻将他的行踪报告给奴隶捕手时有些许迟疑,都是更恶劣的罪行,这会成为人身上的污点,一种什么都无法抹去的道德瑕疵。这种态度存在于奴隶主当中是可以理解的——它有充足的商业利益方面的理由——但它竟会存在,也确确实实地存在于穷人、懒汉,以及社会底层的庶民之中,并且是以一种狂热的、不依不饶的方式,这是时隔多年后的我们完全想不到的。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当然非常自然;哈克和他一文不名的懒汉父亲会这样认为并赞同它,也是非常自然的,尽管现在看来似乎非常荒谬。这表明,那种奇怪的东西,良心——那不偏不倚的监管者——可以被训练去赞同任何你想赞同的疯狂的东西,只要你早早地开始教育,并坚持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哈克贝利·费恩》是对我们社会良心——正如他的措辞,“不偏不倚的监管者”——的尖利控诉。它检视了,普通人和正派人,或者如哈克和老爸这样的放逐者,是如何能够抛下内心,去走一条更轻易的道路,张开双手接受被社会认可的丑恶思想和偏见的。如果没有正派人或普通人的同谋串通和自动无视,如奴隶制和大屠杀这样的恐怖,可能会发生吗?这些常去教堂、常志愿做有益之事的人,很容易像在《哈克贝利·费恩》中一样,变成凶残的暴徒。可能正是因为这一问题,我于暴乱的革命年月在伊朗教《哈克贝利·费恩》时,才会在这本书中读到如此强烈的紧迫感。

吐温记得他自己的母亲,她像道格拉斯寡妇和莎莉阿姨一样,“心地善良又慈悲”,但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奴隶制是一场赤裸裸的、可笑的、不正当的掠夺”。当她凭直觉做事时,她会冲动地站到受害者这一边,似乎意识不到她行为和情感的矛盾性质。在他的《马克·吐温自传》中,吐温提到了一个奴隶小男孩桑迪,他来自马里兰,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吐温还是个孩子时,对桑迪唱个不停觉得很烦,并向他母亲抱怨了这件事。“可怜的小东西,”她告诉他,“他在唱歌,就说明他不在回忆过去,这让我觉得宽慰;但是如果他安安静静的,我就担心他还在想,我受不了这个。他永远也见不到他母亲了;要是他能唱,我一定不能去阻止,我反倒要对此感恩。”吐温评论道:“这番话很简单……但说到了我心里,之后我对桑迪的噪声就不再感到困扰了。”

吐温回忆起,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所有的黑人都是我们的朋友,那些跟我们同龄的实际上则是同伴……我们是同伴但又不是同伴;肤色和身份在我们之间画下了一道微妙的界线,这道界线我们双方都意识得到,它使我们不可能变得全无隔阂”。在他长大的农场里有一个奴隶,他从这个奴隶那儿领略了故事的语言和神奇魔力。农场里最好的人是“丹尼尔叔叔”,“他的同情心广博而温暖,他的内心诚实简单,毫无城府”。他解释道:“那许多许多年来,我被他服侍、照看得很好。我有五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但这其中的大多数时候,我在精神上都有他温暖的陪伴,我把他以他的本名搬进了书里——‘吉姆’,用笔载他去往各处——去汉尼拔,乘着筏子在密西西比河上顺流而下,甚至让他乘热气球横穿撒哈拉沙漠——而他凭着他的耐心、友善和忠诚熬过了这一切,这些品质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我正是在农场里,深深地喜欢上了他的种族,开始欣赏这个种族具备的某些优秀品质。”

在现实生活中,塞缪尔·克莱门斯跟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布克·T.华盛顿[55]是朋友,他还为沃纳·麦吉恩[56]提供了学费,后者是最初一批在耶鲁学法律的黑人学生之一。“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他在1885年给耶鲁法学院院长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代价应该我们付。”

[54]染发“dye”和死“die”同音。

[55]布克·T.华盛顿(Booker T.Washington),非裔美国教育家、作家。

[56]沃纳·麦吉恩(Warner McGuinn),非裔美国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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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奴隶制斗争的方式有许多种,从努力促进法律修改到宣传普及、让奴隶主感到羞愧,再到采取武力。而有一种方式是从被迫沉默者、受创伤者的视角去写作,这本身就是一种显示了巨大胆量的反抗行为。从前的为奴者写下的回忆录,无论是传记还是虚构故事,文字中都满是心碎与诉求,因为它们的确摧毁、剥夺了许多生命。但畸形荒谬的现实在他们的虚构故事中占了太大的比重。他们的语言通常都包含了太多个人感情,又非常正式,不能给人物充分的话语权,或者说无法充分地表达个体身上的重负。过了几十年的时间,奴隶叙事才发展出自己的语言和形式,逃脱了权威的狭窄限制,这权威不仅占据了他们的现实生活,而且干扰了他们的想象世界。[不过偶尔也有几部沧海遗珠,比如小亨利·路易斯·盖茨[57]发现的那本令人惊奇的作品,哈里耶特·E.威尔逊(Harriet E.Wilson)的《我们黑人》(Our Nig),在某种程度上,它可以被认为是与《哈克贝利·费恩》相媲美的作品。]此后,当然还有出版于1852年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撇开作为一部小说的缺陷不谈,《汤姆叔叔》的确触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亨利·詹姆斯说,好像“一条鱼,一条奇妙的活蹦乱跳的鱼,就那么在空中飞翔”。问世逾一个世纪,它唤起情感的渲染力还是那么强,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我女儿读完这本书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每天早晨醒来时都为汤姆叔叔和他的小朋友伊娃的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