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1/18页)

她刚发现了一个家伙,“每回听到他的音乐,她的心脏都会缩紧”。他的名字好像叫“莫吒特(Motsart)”。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口袋里拿出两截粉笔,一支绿的,一支红的,在墙上用大写字母写,“爱迪生,在下面又写迪克·特雷西和墨索里尼。随后,在每个角落上都以最大的字号”写下自己名字的缩写。最后,在对面的墙上,她“写了一个非常下流的词——贱逼”。她哼了一首她记得的曲子,“独自一人在闷热、空旷的房间站了一会儿之后,泪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咙又干又涩,唱不下去了。她迅速地在名单的最上面写下了那家伙的名字——莫吒特”。

在大纲中,麦卡勒斯说,米克“或许是书里最突出的人物。因为她的年纪和脾性,哑巴跟她比跟其他所有人都亲近”。米克“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的空间和兴趣”。这部分是因为,她“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强大的创造力和勇气。她甚至还未开始,便已在各个重要的方面被社会打败了,但在她身上,在那些与她相似的人身上,都有某种不能被摧毁,也永远不会被摧毁的东西。”

麦卡勒斯将自己最明显的特性都给了她:她的相貌,她对音乐的热爱,她对爱与被爱的渴望,她与性别这一问题的复杂关系,她对关怀与生活之能力的需要,她的韧性与勇气。在里边的秘密房间里,米克藏了自己的绘画和涂鸦,藏了乐谱,以及那些她要么在听要么自己在写的乐谱。她的一切都还不确定,她正处在人生的过渡期,一个既让人胆怯又充满欢乐的时期,她马上就要开始发现自己、发现世界了。

把米克放在这样重要的地位还因为,她正是小说主题的一个象征:成长之痛。她是书中唯一一个真正的青少年,但其他人物也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经历着被一再推迟的成长:他们是长大了的少年,冲动和情绪盈于内心,却始终无法表达。跟米克一样,他们受一种内心的声音纠缠,而内心的语言,他们没有学过怎么表达:“这种感觉比饥饿要坏得多,虽然两者有些类似。我要——我要——我要,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137]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先驱者。

14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有一个人物是同性恋。这本书出版之后,卡森回到了乔治亚哥伦布,一个三K党人来见她,他说,她最好马上离开小镇,不然他和他的朋友明天天亮前就会来“干掉她”:“我们看了你的第一本书,知道你赞成解放黑鬼,”他说,“而这本书又叫我们知道,你是个搞同性恋的。我们不想镇上出现同性恋和赞成解放黑鬼的人。”她的父亲彻夜未眠,端着一把上了膛的猎枪在前廊守了一夜,但那些三K党人没有露面。

二十五年后,麦卡勒斯写道,她在第一本书中处理了几个道德问题,尤其是“南方的偏见和贫困问题”。杰克展现了对社会公正与经济公平的求索,但我们在小说中最为人称道的人物——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身上,才能看到一个为了最为不朽的渴望奋起抗争的人:他渴望尊严,既为自己的种族,也为自己。考普兰德一家,安东尼帕罗斯,米克的弟弟巴伯尔,还有她的朋友哈里·米诺维兹——世人赞麦卡勒斯的那些主要人物写得好,其实单看这些次要人物,她也该获得同等赞誉,他们每个人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保持尊严,但每个人最终都一败涂地。

在1940年8月那一期《新共和》上,理查德·赖特将麦卡勒斯比作福克纳,他写道:“《心是孤独的猎手》最令我觉得印象深刻的是它震撼的人性力量,这种力量使一个白人作家能够像写自己同胞一样,以一种放松而公正的态度来驾驭黑人角色,这在南方小说史上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无法用文体风格和政治倾向解释,它似乎源于一种生活态度,这种态度让麦卡勒斯小姐得以克服自身环境的压力,以深深的理解与体恤接受黑白两个人种的人性。”

考普兰德医生的房子,虽然比小说中其他非裔美国人的家有更多的摆设,但依然缺少一个真正的家庭所具有的温暖和舒适。它空荡荡、暗沉沉,尽管家里有电,但他也不怎么用,甚至夜里也是如此。即便是非常炎热的晚上,他也坐在一张直椅背的椅子上,靠炉火很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藏在银色眼镜框后面的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某个地方。”之后他拿起一本书,因为房间太暗了,他得把书凑到火炉边上来辨认文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不太懂概念的复杂游戏和复杂的词组,但他在字里行间闻到了强烈而真正的动机,他感到自己几乎是明白了。”

考普兰德是受过教育的,熟读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他是个诚信而勤奋的内科医生,但是那种冤屈感在他身上是那么深入骨髓,他甚至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沮丧、失落因为自己同胞的沉默而愈加深重,甚至他的儿女都不愿参加他的社会抗议,不理解他,他们在教堂和上帝那里寻求庇护,努力不触犯到白人。他的愤怒和他们的沉默互为因果。他的女儿鲍蒂娅为米克的父母做工,她告诉米克,她的父亲跟其他“有色”人种不一样,她解释说:“你看大多数时候他挺安静的。可有些晚上他会突然发作。他疯起来可以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疯。”她对此的诊断是,“他脑子里装满了书和担忧。他把上帝丢了,他不要信仰了。他所有的麻烦都在这。”

考普兰德医生有结核病,必须每天测四次体温,每个月做一次X光。他很早就起来工作,“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工作无穷无尽”。“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工作背后有一个动力。他一直知道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会背着包整天走家串户,他和他们谈论一切。”假如他可以休息,他的病可能会痊愈,但他不能休息。“因为有一件比他的疲劳更重要的事——这就是强烈的真正的使命。他会想到这个使命,除了某些时候,经过日夜漫长的工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才会暂时忘记那个使命。可是随后它会回来,他又开始烦躁不安,急于开始新的工作。但他经常张口结舌,声音也是嘶哑的,不像以前那么响亮了。他把这些话深深地灌进那些耐心的黑人病人耳朵里,他们是他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