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5/18页)
到了某个时候,雪就要融化。舒适与柔软的幻象就会破灭。然后,正如卡森的法国编辑安德烈·巴伊会问的,雪融化的时候,洁白又要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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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在世时我未曾好好问过关于他的问题,现在我贪婪地想知道、想收集我能找到的每一条关于他的信息。是什么样的经历把一个坚定的激进分子变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偏执老男人?当时参加运动的许多人都已继续前行,如今过上了与政治无关的生活。一些人成了共和党人,一些是自由主义者或改革论者,但迈克似乎一直停留在某处。我们其余所有人都长大了,慢慢适应了成年人的生活,而他“选择了不这么做”。他为之奋斗的运动早已烟消云散,但他的事业并没有,他依然在为此奋斗,只不过,在某个时候,他恨之入骨的“敌人”开始占据了他的生活,他成了自己最险恶的妄想的囚徒。
网络是留存我们身后遗产的一种方式,迈克的网站依然在网上存在着,弃掷荒废,无人打理。你还可以找到“依迈克尔之见”,在YouTube上还有一个他唱歌的视频,那是对默尔·哈格德的《马斯科吉来的农民》(Okie from Muskogee)的戏仿之作。记得那首歌吗?迈克的回答是:在诺曼当个嬉皮我很自豪,
长发的伐木工可以在这里狂欢,我还穿着旧牛仔裤和破洞T恤,因为我喜欢自由生活,昂首挺胸。
这就够了吗?无论怎么看,我都想不明白,迈克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世界何以这样无视了他。就连他的头号大仇敌大卫·伯恩都对他漠不关心,他没有告他诽谤,甚至都懒得搭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痴迷、他的信仰,这一彻底的漠不关心恐怕早已毁掉了迈克。
我在YouTube上找到了几个叫作“迈克·赖特之魂”的视频,里面的卡通人物在讨论一些迈克写过或谈论过的话题。这些视频很显然是在他死后有人受启发制作的,其中一个描绘了伯恩和迈克的一场辩论。另一个视频,“俄克拉何马大学校园的光污染”,是迈克生前贴到网上的,他用这个视频向我们展示了露天足球场是如何成了一个“灯光盛宴”,周边的历史性民居又是如何被球场毁掉的。
或许迈克不像我由始至终想象的那样,一切都听事实的。最后他被一种永不会减退的热情点燃了。就像游荡在美国国土上的哈克和那么多迷失的人一样,其实他一切都是听内心的。我的弟弟在俄克拉何马大学待过两个学期,他记忆中的迈克热情又出奇慷慨。他提醒我,恰是迈克警告他,俄克拉何马州长已经提起诉讼,控告他和其他五名学生因抗议越南战争而干扰后备军官训练团(ROTC)训练。审讯这一案件的法官留意到案件缺乏证据,因此驳回了这一捏造的指控,并评论说,日常的校园足球赛都绝对比审议中的这场游行示威来得暴力。在所有的朋友中,唯有迈克不避烦劳地设法寻找我们在德黑兰的地址,提醒他注意这项指控。尽管有些人对他的激进理念不以为然,比如那个前俄克拉何马大学的学生,但那些在迈克逝世后写到他的人——朋友、家人和陌生人——无一不提到他的友好和体贴。他们都说,他对他们来说意义如此重大。但他知道吗?他们有这样跟他说过吗?
在运动中,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加入进来或是因为寂寞,想要陪伴,或是因为享受权力,抑或觉得属于某个组织更有安全感,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因为相信这项事业。迈克属于最无私的这一拨人:他加入是为了这项事业。他的热情变成了执迷,讽刺的是,这执迷让他分不清事实与谣言或事实与意淫,这是个悲剧。
对一项事业的忠实感,那种燃烧的热情,可以将你挫败至心生暴虐,不可避免地在身后留下痕迹。许多革命分子和理想主义者身上都有这样的表现,但那些因为梦想枯萎而心灰意冷的人身上也有这样的迹象。麦卡勒斯在她的大纲中解释道,米克、杰克和考普兰德医生(尤其是后两位)“在精神上”非常相似,尽管“环境对他们束缚重重……他们依然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没想过获取个人回报”。迈克就像他们一样,为一种热情所鼓动,这种激情炽烈燃烧着,使他身上同时充满了深刻的仇恨和对事业的正义坚持。仇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每个理想主义者都要与它扭曲的愤怒搏斗。如果说,迈克在言论上显得更像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理论家和官员的话,在行动上,他则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像《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的那些疏离人群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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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用呢?”米克·凯利下班时问自己,在纽约咖啡馆等巧克力圣代和五分钱一杯的生啤时,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中盘旋。米克曾经有梦想,有音乐,有在街上游荡的自由时间,有内心和外部的空间,她还有辛格先生可以讲真心话。但现在,这种希望和秘密的快乐已经被抽走了。她不得不在十美分商店每天站十小时挣钱补贴家用,她放弃了学校,不能思考“莫吒特”,却要担心丝袜脱丝,以及她是不是有钱修理磨破了底的鞋子,这究竟有什么用?“有两件事她始终无法相信。辛格先生自杀了,已经不在了;她长大了,不得不去乌尔沃斯商店上班。”
辛格的自杀和米克童年的结束有一种相互的关联性。她有了第一次性经验,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感受到的罪恶和羞耻,一个不同于她的音乐理想的秘密。首先,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穿着卡其短裤和球鞋的男孩子气的女孩了。如今她穿裙子了,甚至戴上了一副绿耳坠和一只银手镯。她很好地长大了,尽管她是第一个发现辛格死了的人,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大家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了,只有对孩子,才应该保守生与死的秘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的成长了。就在那一天,上班的时候,她“包好物品,递给柜台对面的顾客,把钱放进钱柜。她该吃时吃,该喝时喝。开始时,她晚上还会睡不着觉。现在她该睡时睡”。过去在学校的时候,她回到家会觉得精神满满,能够专心于自己的音乐,但在乌尔沃斯商店上了一天班之后,她无法回到音乐当中了,她太疲惫了。“内心的空间像是被锁在了离她很远的某处。”
辛格其他的追随者也感受到了米克的绝望:到了他们每个人都要长大、面对世界的时候了。辛格死后,考普兰德医生的病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更为虚弱了,以至他再也无法行医或继续战斗了。他的儿女们希望他跟他的岳父住到一起,但他不想离开他昏暗空荡的家。“这绝不可能是结束。他的内心响起另一些没有语言的声音。耶稣和约翰·布朗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的声音,卡尔·马克思的声音。所有那些斗争过的人们的召唤,向那些被赋予继承他们事业之使命的人们的召唤。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的声音,一个正直的有同情心的白人。”辛格自杀的“谜团让他困惑无助。这种悲伤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也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