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3/18页)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一个发生在城市中的故事,且毫无疑问是在南方,但在这个南方,社区意识和亲族纽带都已断裂,连广告都具有了一种新的声调和质感。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都是孤独且不合群的人,他们都无法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他们可能会以一种比哈克和吉姆更“文明”的方式讲话,但他们不知如何与人交往,不知如何与彼此建立联系,不知如何沟通——他们有心灵上的表达障碍,他们显示出了一种新的城市的孤独,这种孤独将为美国小说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南方始终是一个与美国其余部分相脱离的地区,”麦卡勒斯在一篇1941年发表的文章中写道,“有它明显的兴趣和性格特质……一直以来,在经济和其他方面,它都好像是这个国家其他地区的殖民地。”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一年,麦卡勒斯宣称,南方现代写作是“俄国现实主义者的后裔”,她将这种亲缘性归因于这两个社会所运行的惊人相似的环境:“及至现在,旧俄国和美国南方的显著特征都是人命之轻贱。”她写道,“人就如离离之草源源不绝;孩子被生下来,之后又死去,若他们没有死,他们就奋斗挣扎,努力生活下去。在为了生存的抗争之中,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和所有苦痛可能都是跟十英亩的贫薄田地、一头骡子和一捆棉花捆绑在一起的。”

我读到这篇文章差不多是机缘巧合,才读了寥寥数段,我就感觉自己回到了俄克拉何马那些闷热潮湿的春日,乔安娜和我争论着福克纳和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南方性。对卡森·麦卡勒斯最著名小说的主题,她所描述的“特别美国”的独特的孤独,乔安娜并不非常感兴趣。她想要的是找回那种质感。有时,我的抽象概念让她泄气沮丧,她会近乎大吼地说:“没错,但是你怎么把它画出来呢?”

[122]《八月之光》引用原文及人物译名参照蓝仁哲译本,为保证行文流畅,有改动。

[123]欧斯金·考德威尔(Erskine Caldwell),美国作家,小说大半以美国南方贫苦的白人愚昧、落后、悲惨的生活以及黑人所受的种族迫害为内容,时而兼有自然主义风格。作品有《烟草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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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独的猎手》原来拟定的名字是“哑巴”,在大纲中,麦卡勒斯写道,故事背景中的小镇可以是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故事可以发生于任何时间,但“在许多方面是美国这十年特有的——也更贴近美国南部的环境”。这个作者从未提及名字的镇“位于乔治亚州非常靠西的地方,在查特胡奇河边上,正好跨过阿拉巴马州的边界线”——很像卡森自己的家乡哥伦布。镇上大约有四万人口,约三分之一是“黑人”。这是一个“典型的工业城镇,几乎所有的营生都是围绕着纺织厂和小商店。工业组织在镇上的工人中还完全没有发展起来。”工人们生活不幸,但他们并不怪自己,而是把气撒在“唯一不如他们的社会群体——黑人身上”。

那个令人难忘的小镇就是从这个框架描述中发展出来的,它位于“南方腹地的中央”的某处,那里滞浊的空气带着某种危机四伏而毫无生机的热气,弥漫于《哈克贝利·费恩》中的费尔普斯农场的就是这样的热气。同一种静止的空气追在所有人物的身后,穿透他们每一个毛孔,逼得他们发疯,大家仿佛都在逃避某种隐形的重负:“夏天是漫长的,寒冷的冬天短而又短。天空总是明净耀眼的湛蓝色,太阳放荡而刺眼地燃烧着。11月凉飕飕的小雨随后就来了,也许过后会有霜冻和短短几个月的寒冷。冬天是变幻无常的,而夏天永远是灼热的。小镇还是相当大的。在那条主街上,有好几个商业街区,由两三层楼的商店和办公楼组成。但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佣了小镇大部分的人口。这些棉纺厂很大,生意兴隆。镇上大部分工人都很穷。街上行人的脸上往往是饥饿孤独的绝望表情。”[124]

同样的绝望氛围也出现在麦卡勒斯后来的小说中。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她写道:“是的,小镇是很沉闷的。8月的下午,路上空荡荡,尘土白得耀眼,在头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没有一样东西在动弹——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有的只是工厂发出的营营声[125]从多萝茜的堪萨斯和辛勤拓荒者那家喻户晓的传说到这里,我们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改变。”

我曾设法说服乔安娜,美国小说中的小镇都是有些相似的,我想到的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辛克莱·刘易斯的《大街》,还有《心是孤独的猎手》和《伤心咖啡馆之歌》里乔治亚州的无名小镇。这是我偏爱的一个想法,到现在我还不时这么想。她反击说,我对美国连皮毛都不懂。她吼道,《小城畸人》里的温斯堡和乔治亚的小镇,它们不一样!她语气里蕴含的意思是,这么一件事情应该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就像雪的颜色一样。“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会相当恳切认真地问我,她的身体会略微靠向我,双手伸开,好似在祈求。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看不出来。我不能说服自己同意她的看法,她认为所有的“南方人物”都是孤独的放逐者——这放在尤多拉·韦尔蒂小说中的人物身上肯定不对,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的《国王的人马》也是反例。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福克纳笔下最重要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放逐者,他们都被过去放逐,过去不仅无可挽回地失落了,而且莫名地被一个谎言施了毒。“他身上有某种彻底漂泊无根的东西,”《八月之光》的叙事者如此说乔·克里斯默斯,“仿佛没有哪一个城镇、哪一座城市、哪一条街道,哪一堵墙,哪一方土地,是属于他的。”

那个时候我就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多年以来,我逐渐开始领会到,的确有某些元素使南方小说与众不同。福克纳、奥康纳、理查德·赖特、欧斯金·考德威尔——他们生于美国唯一一个遭受过战败并被占领的地方,这一失败始终都是他们自我定义的关键。这独特的历史是沉重的包袱,但也是灵感的来源。其他许多南方作家,如彼得·泰勒(Peter Taylor)和沃克·珀西(Walker Percy),对这一公认的南方主题——陷落的过去——做了不同程度的处理,但麦卡勒斯的主要关注点不是过去。她笔下的人物承受着孤独与孤立,但他们的处境是深深扎根于他们当下的思想状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