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8/18页)
如果说在霍珀和雷蒙德·卡佛的作品中,孤独是借由沉默表达的,那么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孤独的痛苦就存在于话语的交流之中。劳工鼓动者杰克·布朗特最好地展现了这种想要不停说话的狂躁冲动,这些话语并无关联,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它们并不揭示或阐明事物,它们只让人困惑、沮丧。比夫站在柜台后面,他在观察四周,而杰克热切地在跟辛格讲话,话语“像奔流的洪水一样从他的嗓子里出来”。比夫注意到,“他说话的口音总在改变着他使用的词汇”。整个地方都是杰克的声音;他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似乎属于每个地方,但又似乎哪个地方都不属于,而这,自然就是问题所在。
[133]对位法,在音乐创作中使两条或者更多条相互独立的旋律同时发声并且彼此融洽的技术。
10
1979年离开美国回伊朗的时候,我没能跟迈克好好道个别。我对他说了自己对其他朋友也说过的话:“明年见,或者后年见。”我许诺暑假会回来。但我一到德黑兰,暑假就没有回去过。1991年,我回了俄克拉何马两天,做一个关于伊朗文化与电影的演讲,演讲后我要马上赶去华盛顿,接着就回德黑兰,那年我才再一次见到了他。说那次旅行感人、动情都太过保守了。喜悦与悲伤一齐满溢出来,我想知道大家的境遇,又激动得思维完全混乱了。我记得的唯有那些面孔:格罗斯博士、约池博士、维利博士,以及我敬爱的英语老师艾尔科宁博士,到我2001年再回诺曼的时候,他已然病重离世了。也有些不熟悉的脸孔,他们让我知道,他们听说过我,并开始好奇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跟迈克短短见了一面——他当时已经不在那儿了,但那天他回来了。大家在讨论我刚播放的一部伊朗影片,讨论过后,人群还未散去,他就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
我们后来一起喝了咖啡,跟教过我的教授、抗议游行中的同志和我的博士论文委员会主席大卫·格罗斯(David Gross)一样,迈克跟我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被杀了。革命之后,我在德黑兰的地址变了,他不知道如何找到我。我们谈了一些往昔的时光,某一刻他说:“你记不记得,你还想引诱我热爱文学呢?”他用“引诱”这个词很怪,因为从这个词的各种意义上来说,迈克都是不易受引诱的——至少我是如此认为。他是那种始终处于人们注意范围之边缘的人,他不英俊、不聪明、也不特别激越,各方面都不特别突出;如果说他有突出的地方,那就是,尽管他没有这些品质,他依然有些突出,或者说,因为缺乏这些品质,他才显得突出。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地方,即使年轻的时候,他也显得比同龄人老成;他的模样处于美男子与那些好看、男孩子气的吸引你注意的年轻男子之间。他就在那里,给人的印象是,他永远都会在。
我提醒迈克他当初如何向我介绍了伍迪·格思里,又如何告诉我他也参与了民权运动。我说,我第一次发表的作品是兰斯顿·休斯两首诗歌的翻译,它刊登出来的时候,以及后来我为自己带回伊朗的理查德·赖特的《美国饥饿》(American Hunger)写导读的时候,我都曾想起他,想起我们关于非裔美国作家和民权运动的对话。他记得梅尔维尔一直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他提醒我,我曾经把他叫作“我不先生”,出处是《巴特比》——我曾说他就跟老巴特比一样固执。我也曾叫他葛擂梗先生——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因为在我们讨论的时候他会一次次地重复:“事实,阿扎尔,一切都得听事实的……”他记得我爱凯瑟琳·安·波特[134]的《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和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接着就是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还有英国人,”他说,“你还特别喜欢英国人,还有一些法国人,福楼拜和巴尔扎克。有段时间你说话还像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似的,当时你正在读迈克·戈尔德[135]和亨利·罗斯[136]。”
他告诉我,时代变了,那时是里根时代,现在呢?“现在怎么了?”我问道。“民权运动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他说,“那是个让人血脉偾张的时代。”他开始跟我讲我离开后那些年发生的事。“都是从里根开始,”他说着,开始将思绪集中于里根,“然后是布什和海湾战争。”
迈克总是话很多,不过时间要是一长,多数听着的和假装在听的都会四散离去,听众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他自说自话。他的“敌人”没有杀了他或把他关起来,而是直接无视了他。正如麦卡勒斯提醒我们的,漠不关心是人生中一种最残忍的惩罚。
诺曼仍是主张进步改革的,至少有许多主张进步改革的群体。“你以为纽约和芝加哥是抗议游行的中心,”迈克说,“但在这里,我们也有自己的传统。它正在回归——没错,正在回归。”他告诉我,有天晚上,在一家酒吧,一些红脖子乡下人把两个巴基斯坦人揍了一顿,他们以为这两个人是伊朗人。在那天晚上的演讲中我提到了这一趣闻,并请求观众不要对我做这样的事。这给了我一个切入口来提醒他们,他们对其他国家太不了解了,他们甚至都分不出巴基斯坦人和伊朗人。
一说到政治,迈克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而我太累了,所有事在我脑子里都渐渐成了一团糨糊。自我离开美国、离开诺曼、离开迈克,离开穿成这样跟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喝咖啡,时间之久恍如隔世。我将这一切抛诸身后已有十一年了。或许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德黑兰过来,而且我知道几天之内我又要马上回去,我觉得迈克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似乎对美国政府大有不满,但我向他指出,这儿没有道德部队和公开死刑。我觉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我改变了很多,而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同一个迈克,没有根,也无所眷恋,随时准备跟你侃侃而谈,始终在寻找着远方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它既吸引着他,又让他求而不得。
见了迈克之后,我略感到有些压抑,虽然我们约定要保持联络,但我没有给他联系方式,也没有问如何联系他。我想忘掉他,他身上有某种我能够感觉到却无法触碰的悲伤,我不想受其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