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9/18页)
[134]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美国小说家、散文家,作品多关注背叛、死亡、罪恶之源等阴暗主题,代表作《愚人船》。
[135]迈克·戈尔德(Mike Gold),犹太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共产主义者。
[136]亨利·罗斯(Henry Roth),美国作家,作品多关注犹太美国人在大萧条时代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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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将一个饭店老板、一个来自镇外的酗酒的劳工鼓动者、一个非裔美国医生和一个生活于贫困边缘的十几岁少女联系在了一起?答案似乎是一个聋人——约翰·辛格,还有他们永不餍足的与他接近、与他交谈的愿望。他们相信,他是镇上唯一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他们不知道,辛格其实不过是被他们弄糊涂了。在一封给安东西帕罗斯的信中,辛格写道,这四个人“都非常忙”,忙得“让你难以想象”。他补充说:“我不是说他们要没日没夜地工作,而是说他们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情了,他们无法安宁。”折磨他们的是那些话:“他们心里的那些话让他们无法安宁,所以他们一直都很忙。”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热切地想跟他说话,虽然他点头回应,并淡淡地表达过同情,但多数时候,他都无法理解他们。
这四人中,饭店老板比夫·布瑞农跟其他三人是不同的。他一生的关注点都是这三个字:为什么?“这个问题总是不知不觉地穿过比夫的身体,就像血液流过他的静脉。他思考各种人、各种物、各种念头,而这个问题就在他身上。”这三个字在整个故事里回荡,当具备一个更普遍的意义时它就逐渐拥有了更大的分量。比夫与他人不同。当其他人逃避内心的永恒混乱,焦躁地诉诸实际行动时,比夫的倔强绝少外露。杰克是个漂泊者,从一个简陋发臭的地方搬到另一个简陋发臭的地方。米克在家里找不到自由和私人空间,因而花大量的时间在街上游荡。然后还有考普兰德医生,他那冷冷清清的家无法平抚他强烈的无家可归感。甚至辛格也是个流浪者。他在凯利家的公寓里有一个房间,但他要是不上班,大部分时间便都在镇上的不同地方徘徊。所有这些人物在自己家都无法轻松自在。
唯有比夫会关注自己住的地方,他的家因为有他的操持料理,干净整洁、像模像样。也唯有他,在小说的最后,仍留在我们见到他的同一个地方。
我们见到比夫·布瑞农是在他的饭店“纽约咖啡馆”里,它是以别处的地名命名的,全美国的小镇中有那么多的居民对这个地方魂牵梦萦,它简直是一个梦幻乐园,八岁的卡森第一次有机会远行便跑去了那里。夏夜“漆黑闷热”,时间正是午夜,所有的街灯都关了,“咖啡馆里的灯在人行道上清晰地投下了一个黄色的长方形”。街上空无一人,而在咖啡馆里,六个顾客正在喝酒,比夫“呆呆地候着,胳膊肘搭在柜台上,大拇指一边挤压着长鼻子的鼻尖”。照他的习惯,他正在观察。辛格觉得他跟其他几个人不同,他跟他的朋友写道,其他人“都有憎恨的东西。他们也都有除了吃喝睡和交友以外更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总是这么忙的原因”。但是比夫,他就是喜欢“观察”。
比夫的眼睛“冷冷的,凝视着,眼皮玩世不恭地低垂,将眼睛遮住了一半。结着老茧的小指上,有一只女式婚戒”。在小说开篇不久,比夫的卧室里发生了这样一幕,他和妻子艾莉斯为他们的一个顾客杰克·布朗特起了争吵,妻子抱怨说他已经在这白吃白喝、胡说八道一个星期了,一个子儿也没付。她想把他赶出去,因为“他不过就是个叫花子和怪胎”。比夫回口说他就是喜欢怪胎。“我就知道你喜欢!”艾莉斯喊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布瑞农先生——因为你本人就是一个怪胎。”作为回应,比夫指责妻子“没有真正的善意……也许我指的是好奇心。在你眼里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你从不观察、思考,从来不肯动一点脑子”。他一条条不停地列举出来:“你从不知道享受看好戏的乐趣……你也从不知道什么叫收集一大堆细节,从中发现真相。”
留心观察、思考、好奇心、“看好戏的乐趣”、“真正的善意”——这些可能更像是小说作家的品质吧?不在好戏之中,却几乎无时不在观察、疑问、好奇,必须让自己置身他人的思想和内心之中,持续不停地积累一大堆的细节?比夫拥有属于作家的冲动,但他缺少表达与融会贯通的能力,缺少“积聚一大堆的细节”、通过想象得出“某种真实的东西”的能力。他的艺术能力仅限于装饰房间或咖啡馆窗户。
他们在比夫的观察注视下,穿过那扇咖啡馆的门进进出出,找寻着某种东西,好像希望找到一种实现梦想的方法,这梦想咬噬着他们的心,闪烁模糊却又如此真实。先是约翰·辛格、劳工鼓动者杰克·布朗特和十三岁的米克·凯利,还有某个短暂时刻下的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很快就轮到我们这些读者了,我们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如此焦躁不安,如此不得自在?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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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娜为了找到自己的风格而决定学画画。捕捉“南方暑热”是她的一大痴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循迹观察暑热追赶城里面这些人物的方式。我发现了“眩晕”这个词的隐喻性用法——杰克·布朗特和米克·凯利都觉得太阳的光芒令人眩晕,太阳差不多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一般跟着他们,跟他们的内心冲动同时出现,对杰克来说,则是和他难以解释的愤怒同时出现。
乔安娜和我把几个片段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就有杰克星期天沿着“安静而炎热,几乎没人的”主街行走的那一段,“打烊的店铺支起了遮阳篷,在明亮的阳光下,房屋露出光秃秃的样子”。他没穿袜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了灼热的地面。太阳像一块热铁烙在头上。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冷清。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狂野和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顿”。
杰克是个反资本主义者。他多的是关于压迫劳工的事实和数据,认为迫切地需要将工人联合起来,但他想要解放的众人并不理解他那些情绪激动的话,他们在意的只是怎么取笑他。比夫透过半睁着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杰克,他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杰克给人一种“怪胎”的印象,但他不是。“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走样了——仔细看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都是它应该的样子。因此,这种差异如果不是在身体中,十有八九是在精神里。他像一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或者在哈佛读过书,或者在南美和外国人混了很久。他像是去过一些别人很难去过的地方,或者做过一些别人难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