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第4/5页)

“你也明白,我懂的东西比你想像得多——你欠他的钱?”

“是,欠钱是一方面,但不是关键。我不能说,不能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给你钱,还了欠他的债,也无济于事?——我可以给你钱。”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求求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一句也不要提!你会让我遭殃的!”

“相信我吧,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的秘密——”

“不,永远不会!”我气急败坏地叫道。

“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说,以后你或许会向我坦白。当然,我也明白!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你吧?”

“哦,不——可是你根本不了解真相!”

“我是不了解。我只是在想这件事。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你毕竟也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渐渐冷静下来。德米安的见识让我越来越觉得神秘。

“我要回家了。”他说。他在雨中裹紧了自己的厚呢大衣,“已经说了这么多,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应该摆脱这个家伙!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打死他!如果你打死他,我会很钦佩,很开心。我甚至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恐惧又浮上心头。突然间我又想起了该隐的故事,觉得不寒而栗,竟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我的世界中有太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问题会解决的。不过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罗默不适合你。”

我回到了家,觉得自己似乎在外逗留了一年。一切都变样了。我和克罗默共有的是一种类似未来和希望的东西。那让我不再孤独!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独守着秘密度过的这几周多么孤苦无依。这时,那个不断翻腾的念头又出现了:向父母坦白的话,虽然会轻松一些,却无法真正拯救我。而我差点将一切坦白给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种即将得救的预感如一缕芬芳徐徐泛起。

我终究还是抛不开恐惧,和那个煞星已纠结得太久,太可怕。更让我奇怪的是,这些事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瞒过了所有人。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克罗默的哨声并没有在门外响起。我根本不敢去想,但心里却暗暗警惕着,担心他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可他再没有出现!重获自由了,我却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受之有愧。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克罗默。他正从赛勒小巷出来,和我迎面碰上。他瞥见我竟然吓了一跳,对我做了一个下流的鬼脸,迅速转身离去,以免跟我碰面。

那真是闻所未闻的一刻!我的煞星在我面前落荒而逃!我的恶魔害怕我!我的快乐和惊讶汹涌澎湃。

那段时间,我又见过德米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我只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克罗默没再招惹你吧?”

“是你吗?你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不明白。他再也没找过我。”

“那就好。如果他还来找你——我觉得他不会了,不过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就让他想想德米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他作了交易,打了他?”

“没有,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就像跟你一样,让他明白,不招惹你只会对他有好处。”

“哦,你没有给他钱吧。”

“没有,我的朋友。你用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

我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却转身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心里再次泛起那种在他面前的压抑感,这种感情里掺杂着感恩和羞愧、惊叹和畏惧、钦佩和一种内在的抵触。我决定过段时间去找他,跟他谈一谈所有这些事情,包括该隐的故事。

这个想法却没能实现。

感恩并非我所信仰的美德,在我看来,人们不应要求一个孩子去感恩。我对马克斯·德米安完全不知感恩,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的我完全相信,如果德米安没有将我从克罗默的淫威下解救出来,我将会堕落一生。即便在当时,我也明白,这种解救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经历——然而救星施行了奇迹之后,我立刻就把他抛到了脑后。

正如上文所言,我并不觉得不知感恩有什么不妥。我惟独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没有了好奇心。很难想像,我竟然能心安理得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而不去试图拨开德米安身上的谜云。我怎么会抑制住自己的好奇,不去追问该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故事呢?

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忽然逃脱了恶魔的纠结,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明朗可亲。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得呼吸艰难。咒语已破,我又变回了往日的平常学生。我的本性急切地寻找着平衡和安宁,拼命想抹去身上的丑恶和威胁,不再记起它们。那段关于罪过和被恐吓的漫长历史很快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并未留下任何伤痕和印记。

此外,我也急切地试图忘记自己的拯救者,这种行为我今天依然能理解。经历了一番苦难,经历了克罗默的可怕奴役之后,我那伤痕累累的心灵竭力要回到从前的幸福安逸中,回到一度遗失、现在又重新朝我张开臂膀的乐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身边,回到纯洁的馨香中,回到亚伯的虔诚中。

和德米安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重获自由的事实,不再担心灾难重临,这时,我做了一件向往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前,给她看那个储钱罐,看被撬坏的锁,看罐里冒充硬币的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由于自身的过错,我一直被一个恶人所制。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了储钱罐,看到了我一改往日的目光,听到了我一改往日的语气,她能感觉到,我已痊愈,重回了她的怀抱。

怀着一种圣洁感,我开始了浪子悔过的回归仪式。母亲将我带到父亲面前,我的故事被重新讲述,激起无数疑问、惊异的感慨,父母抚摩我的头,如释重负地长吁短叹。一切都那么欢喜,仿佛小说情节,以美妙的大团圆结尾。

我激动地逃进了这种大团圆结局,重获安宁和父母的信赖,我简直乐不可支,又变回了那个恋家的乖巧儿子,成日和姊妹们相伴,祈祷时满怀被救赎者的情感唱起那些可亲的老歌。诚心诚意,再无欺骗。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异样!每有此感,我便意识到,自己独独遗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应向他忏悔!无须粉饰,无须动情,却对我更有裨益。他将我的根须种回了往日的乐园,我洗心回归,得到宽恕。然而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槛外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引诱者——却和克罗默有所不同,他也将我和那第二世界,邪魔外道的世界,绑在了一起,然而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愿跟随他背弃亚伯,转而崇拜该隐——既然我已重获了亚伯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