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第2/5页)

我对课程的兴趣越淡漠,对马克斯·德米安就越注意。我们之间有种默契。我得好好追溯这一默契的由来。回忆中,那是在一次早课上,小教室中还点着烛火。神职老师刚讲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根本没有仔细听,正在迷迷糊糊地犯困。此时,神父以一种庄严的声调恳切地讲到了该隐的印记。这一刻,我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德米安坐在前排长凳上,正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明亮,若有深意,既嘲谑又严肃。他只短短望了我一眼,我立即开始紧张地听神父的讲述,听他讲该隐和印记,一种新的认知从心底深处浮上:教说并不一定等同于事实,我们能以另一种目光看待这个故事,甚至进行批判。

这一刻后,德米安和我之间重新建起了一种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心灵深处的归属感一旦产生,竟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间中。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当时很信偶然——几天之后,德米安忽然调换了自己宗教课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记得,清晨时分,人头攒动的小教室里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我当时很喜欢闻德米安后颈的皂香)。又几天后,他再次换了座位,径直坐到我身边,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冬天和春天,他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后的早课完全变了样,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总是很期待早课的到来。有时,我们也会专心听神父讲课,那时,只需身边德米安的一个眼神,我就会注意到一个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时他若是再投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质疑。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上课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行为都很彬彬有礼,我从未见他做过同龄人常犯的傻事,他从不大笑或大声闲谈,老师也从来不责备他。然而他会悄悄地,有时通过耳语,更多时候则是手势和眨眼,让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动中。这些思想有时非常古怪。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学生感兴趣,会以何种方式研究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了解。上课之前他告诉我,“如果我用拇指对你做一个手势,某甲和某乙就会转头看我们,某丙则会搔搔脖子”,等等。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准备时,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用拇指朝我做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势,每到此时,我立刻去看那几个他提到的学生,果然,每次他们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做出了上述动作。我唆使马克斯在老师身上试试这种把戏,他却不愿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课时告诉德米安自己没有预习功课,担心神父会提问我,德米安却帮了我。那堂课上,神父想让学生背一段教义,他那四处搜寻的目光落到了惊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口中刚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涣散了,或突然紧张起来,推了推领结,转而走向了德米安,因为德米安紧紧盯着他,似乎有问题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却令人惊讶地又转过了身,咳嗽了一声,叫起了另一个学生。

这一幕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识到,德米安其实经常跟我玩这个游戏。一次走在路上,我蓦然觉得德米正走在我身后,回头一瞧,果然!

“你能让别人想你指定的内容吗?”我问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冷静客观,以那种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说,“这是做不到的。如果连神父也这么做的话,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让别人想他指定的内容,我对他也是一样。然而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某人,然后经常能猜出他们的想法或感觉,此时我们便能预知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当然人们得不断练习。打个比方说,蛾类中有一种夜蛾,这一族的雌蛾数量远远低于雄蛾。蛾子和其他东西一样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产卵。如果你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雌夜蛾——科学家们已经做过多次这样的试验——到了夜里,雄夜蛾会纷纷飞来,而且是飞跃几个小时的路程!几个小时,你想想!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圆几公里内出现了一只雌蛾!研究者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却很难做到。或许和它们的嗅觉有关,就像好的猎犬能追踪非常细微的踪迹一样。你明白吗?自然界中有很多类似现象,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却认为,如果这种雌蛾不是那么罕见,那么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嗅觉能力。而之所以有这种本事,是因为它们经过了辛苦磨炼。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只要将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这样。你刚才说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认真去观察一个人,你对他的了解会超过他自己。”

我差一点就说出了“读心术”这个词,再向他提起多年前克罗默的那段往事。然而我和他之间存在一种奇特默契,我们绝口不提他多年前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往事,或者,我们都觉得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有一两次,我们走在街上时,甚至遇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我们没有交换眼神,更没有谈起一句关于他的事。

“那么这种意志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先前说,人没有自由意志。然后又说,只要意志坚定,就能达到目标。这样是说不通的。如果无法驾驭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也无法随心所欲地用它来做任何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次我让他好笑时,他都会这么做。

“很好,你问了问题!”他笑道,“人必须时时发问,时时质疑。不过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雄蛾将自己的意志专注在星辰或其他事物上,当然不会有成果。然而,它根本没有这样做。它只尝试那些对它有意义有价值的事,那些它不可或缺的事。正因为这样,它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它获得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奇迹般的第六感。我们人类当然有更大余地,比起动物来,好处也更多。可是人类余地比较小,无法超越自己。我可以胡思乱想,想像自己一定要去北极等等,但只有愿望真正发自内心,成为我的真心时,我才会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一旦你的心命令自己去尝试,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以随心驱使自己的意识。比如说,我现在打算影响神父,让他以后不戴眼镜,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这只是戏言。可是去年秋天,我曾经有一个强烈的意愿,想调换自己在前排的座位,那件事就成功了。那次突然来了一个人——他的姓氏排在我前面,但之前一直生病没来——所以得有人给他让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当然成了让位的人,因为我的意志不会放过这个眼前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