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哈罗德、酒保与没有孩子的女人(第4/4页)
哈罗德的脚后跟一阵阵刺痛,脚背也火辣辣地疼,现在脚底也开始烧起来。最细小的沙子也硌得他疼痛难忍,走几步路就要脱下鞋子把沙子倒出来。时不时还会听到膝盖喀啦一声,也没有什么原因,仿佛关节都变成了喱,让他趔趄一下。十只手指胀胀的,跳动着,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平时很少这样垂着来回晃动。除了这些,他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远处一台除草机突然启动的声音都让他大笑出来。
哈罗德走上A3121国道往埃克赛特方向,走了大概一英里,他抛下身后塞得死死的车流,顺着草地边缘转上了B3372国道。后面有一群专业的徒步旅行者赶上了哈罗德,他让出道,还挥手和他们道别。他们短暂地交流了几句天气真好,地形怎么样,但他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走到贝里克郡的计划。他更愿意把这计划牢牢地装在脑子里,就像他把奎妮的信牢牢装在裤袋里一样。那群人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都背着大大的登山包,当中有几个人穿着紧身的莱卡短裤,其他几个人则装备了遮阳头盔、望远镜和可伸缩登山杖。没有一个人穿着帆船鞋。
有几个人朝他挥手,还有一两个笑了出来。哈罗德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觉得他倒霉还是值得敬佩,但哪种都好,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不是从金斯布里奇出发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小旅馆里的那个人了,更不是只会走到邮箱寄信的那个人了。他正在走路去看奎妮·轩尼斯的路上。他再次迈开脚步。哈罗德第一次听到奎妮要来酿酒厂时很是吃了一惊。“听说财务部要来一个新人,还是个女的。”他这样对莫琳和戴维说。他们当时正在全屋子最好的房间吃饭,那时莫琳还很热衷于下厨,这间房是专门留出来一家人吃饭用的。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是圣诞节,周围的圣诞纸帽使对话变得特别轻松。“所以呢?很好玩吗?”戴维说。应该是他预科学校高级考试那一年,他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头发几乎齐肩那么长,没有戴圣诞帽。他将帽子插在叉子上了。
莫琳一笑。哈罗德并不指望她站在他那一边,因为她太爱这个儿子了,这当然无可厚非。他只希望自己偶尔可以感觉不那么像个局外人,仿佛让母子俩亲厚的原因就是两人都和他疏远。
戴维说:“女人在酿酒厂是做不长的。”“听说她很能干呢!”“谁不知道纳比尔?他就是个流氓,一个假装有受虐倾向的资本家。”
“纳比尔先生也没有那么坏啦。”戴维大声笑了出来,“老爸,”他用一贯的语气说道,仿佛两人的联系不是血肉至亲而是个讽刺的玩笑,“他曾经把一个人的膝盖废掉了。人人都知道。”
“我想不至于吧。”“就因为那个人偷了他的零钱罐。”
哈罗德一言不发,夹起菜在肉汁里蘸一下。这些流言他都听过,但他不愿多想。
“但愿那女人不是什么女性主义者吧,”戴维继续说,“也不要是同性恋或社会主义者,对吧,老爸?”很明显他已经不想继续纳比尔这个话题,要转而讨论和他们家有关系的事情。
哈罗德隐隐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挑战意味。那眼神当时还有一种尖锐的感觉,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一模一样。”他说道,但儿子只是吸了吸牙齿,瞟向母亲的方向。
“你还看《每日电讯报》呢?”他回答完这一句,把碟子一推站了起来,佝着腰,皮肤苍白,哈罗德几乎不敢看。
“再多吃点,亲爱的。”莫琳叫。但戴维摇摇头溜了出去,好像对着父亲就没法好好吃一顿圣诞午餐似的。
哈罗德看向莫琳,但她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碟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她说。言下之意是“聪明”二字足够做一切的借口,包括越来越疏远父母。“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太饱了,喝不下雪利酒了。”她低下头,摘掉圣诞纸帽,仿佛帽子太小了,然后开始清理残局。
哈罗德在黄昏前到了南布伦特,看着奶油色的房子、前院花园、带中央安防系统的车库,有一种长途跋涉之后重回文明的成就感。终于又踏在人造石板上,原来这些石板这么小,这么整齐。
他在一间小店里买了膏药、水、喷雾止汗剂、梳子、牙刷、塑料剃须刀、剃须膏和两包饼干,要了间单人房,墙上挂着已经灭绝了的鹦鹉图片。他在房里仔细检查双脚,在磨破了的水泡和肿胀的脚趾上贴上膏药。全身的肌肉一丝一丝都在疼,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他从来没试过在一天里走这么远的路。但他已经走了八英里半了,心里很想再多走一点。吃了东西,通过付费电话和莫琳联系以后,要好好睡一觉。
夕阳滑落到达特姆尔高原的边缘,天空布满了红褐色的云霞。山岭镀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蓝色,山上吃草的牛群在渐弱的日光里微微闪现出一种柔软的粉色。哈罗德不禁希望让戴维知道自己走路的壮举。不知道莫琳有没有告诉他,他会用什么话来形容呢?星星一颗接一颗在夜空中刺出亮点,渐浓的夜幕开始战栗。连着第二晚,哈罗德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