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火车开始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一头,打开门向外张望。他看到中尉去车站发电报给前站叫救护车,车外除了他空无一人,车站后方的法国小镇黑黢黢地矗立着。
莫斯卡回到长椅上。杰拉德先生的朋友安抚着他,杰拉德先生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只是擦伤,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当中尉回到车厢内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他们时,杰拉德先生对他说:“相信我,中尉,我绝对没做任何挑衅的事,不信的话,随便问我的朋友,我绝对没做任何让他有理由这么做的事。”
“他只是疯了,就是这样,”中尉回答,随即又加上一句,“您很走运,先生,凭我对穆尔鲁尼的了解,他瞄准的是您的卵蛋。”
不知为何,这句话似乎让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好像意图的严重性令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也让杰拉德先生大腿上的擦伤变得更重要似的。中尉把他的铺盖卷拿过来,让杰拉德先生在上面躺好。
“您也算帮了我的忙,从穆尔鲁尼第一天来我排里,我就想摆脱他。至少今后两三年他得被关起来了。”
莫斯卡无法入睡。火车开动,他再次走到车门边倚着,盯着被抛到身后的黑影绰绰的乡间景色。他记起坐着卡车、坦克,步行或者匍匐离开这片相同——几乎相同——的土地。他曾相信自己绝不会再见到这个国家。现在他想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糟糕透顶。他曾做梦都想回家,现在却又已经离开。在暗下来的车厢里,他回想起归家的第一夜。
门上的长方形大贴纸上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莫斯卡注意到,他们楼里另两间公寓的门上贴着类似的标志,名字不同。他进公寓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被派遣前拍的一张照片,接着,他淹没在母亲和格洛丽亚的拥抱中,埃尔夫则紧握着他的手。
当大家都松开来,有一刻尴尬的沉默。
“你长大了,”他母亲说,大家大笑起来,“不,我是说,看起来大了不止三岁。”
“他没变,”格洛丽亚说,“他一点儿也没变!”
“凯旋而归的英雄,”埃尔夫说,“瞧瞧这些绶带!你都有些什么英雄事迹啊,沃尔特?”
“标准授勋,”莫斯卡答道,“大部分士兵都得到了这一套。”他脱下军外套,母亲立刻把衣服接过去。埃尔夫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个放着酒的托盘。
“上帝,”莫斯卡惊讶地说,“我听说你断了条腿。”他刚刚把母亲信中提到的关于埃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尽,但显然他哥哥正等着这一刻,立刻把裤管拉了起来。
“很漂亮,”莫斯卡评价,“真是不走运啊,埃尔夫。”
“才不呢,”埃尔夫说,“我希望两条都是假肢,你知道的,那样就不用担心脚气和往肉里长的趾甲了。”
“当然。”莫斯卡回答,碰了碰哥哥的肩,微笑着。
“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戴上假肢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明知我不愿见他不戴,平时在家却总那样。”
埃尔夫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敬凯旋的英雄,”他说,接着面带微笑转向格洛丽亚,“敬一直等待他归来的姑娘。”
“敬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
“敬我所有的孩子们。”他母亲满怀挚爱地说,她的慈爱眼神也扫过了格洛丽亚。所有人都期待地盯着莫斯卡。
“得让我先喝了这杯酒,然后才能挤出点祝酒词来。”
大家都大笑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该吃晚餐了,”他母亲说,“帮我摆桌子,埃尔夫。”两人走进厨房。
莫斯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归途漫漫啊。”他感叹。
格洛丽亚走到壁炉边,拿起嵌着莫斯卡照片的相框背对着他,说:“每周我都会来你家,看看这张照片,我会帮你母亲准备晚餐,然后一起吃饭,一起坐在这间房里注视着它,聊关于你的一切。三年了,我们每周都这样,就像有些人去墓地凭吊一样。现在你回来了,跟那张照片一点儿也不像。”
莫斯卡站起身,走到格洛丽亚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他盯着照片,想弄明白它为何令他如此不快。
照片中的人仰着头,大笑着,站姿明显是故意凸显他所属部队的黑白斜条纹。那张脸朝气蓬勃、纯真美好,制服整洁熨帖,站在南方艳阳下,他是典型的大兵模样,配合爱他的家人拍照。
“笑得真混蛋。”莫斯卡说。
“不许嘲笑它,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拥有的只有它。”她沉默了一会儿,“啊,沃尔特,”她说,“你不写信,每当我们听到运兵船被击沉的传闻,或者有场大仗,我们只能抱着它痛哭。诺曼底登陆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母亲坐在沙发里,我坐在这儿守在广播旁,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我没去上班,不停地把广播调到不同的台,一个台的新闻结束,立刻换另一个台,也不管它们报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你母亲坐在那儿,拿着手绢,但她没有哭泣。那晚我睡在这里,你的房间,你的床上,我把这照片也带了过去,把它放在衣柜上,对它说晚安,然后我梦到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而现在,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沃尔特・莫斯卡,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像照片里的人。”她试着大笑,结果满脸是泪。
莫斯卡很尴尬,他轻轻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很漫长。”他说,心里却在想,登陆那天,我在一座英国小镇喝得醉醺醺的,和我一起的金发姑娘宣称,是我给了她第一杯威士忌和她的初夜。我的确庆祝了登陆日,但我庆祝的是自己不在登陆士兵当中。他非常想要告诉格洛丽亚全部真相,他那天压根就没有想她们,也没想过她们担心的那些事。但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张照片,再说,我进门时,你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变。”
“这不好笑,”格洛丽亚说,“当你走到门口时,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但我越看越觉得你整张脸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母亲在厨房里喊:“饭好啦!”
他们一起回到客厅。
桌上摆满了他最爱的食物:三成熟的烤牛肉配烤小土豆、青菜沙拉和厚厚的一片黄奶酪。桌布雪白,他吃完后才注意到餐盘边没用过的纸巾。食物很美味,但不及他想象中好吃。
埃尔夫说:“嘿,跟大兵的食物完全不同,对吧,沃尔特?”
“是啊。”莫斯卡回答,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根短粗的深色雪茄,正准备点燃时才忽然注意到埃尔夫、格洛丽亚和他母亲都正好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