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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双鞋有什么不好的?”伊丽莎反问。她用手指在鞋面上按了几下。“哎,你瞧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新鞋子刚上脚总会有点紧的,它不会伤脚的。”但是穿了六个星期以后,他只好放弃了。硬邦邦的皮革一点都没有变宽松,他的脚越来越痛。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像垫着木块似的,他感到双脚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脚掌疼得钻心。有一天,本恩在盛怒之下把他推倒在地,硬把鞋子脱了下来。几天以后他才能恢复正常走路。但是他原来又直又壮的脚趾现在已经被夹得不成样子了,脚骨全都弯曲着,脚指甲也变得又厚又死板。

“真可惜啊,那么好的一双鞋子给扔了。”伊丽莎叹息着。

但是她也有出人意料、古怪的慷慨心肠。他对此很是不解。

有一回一个姑娘从西部来到阿尔特蒙。她说她家就在山城赛维尔。她长得像印第安切罗基族人,高大的身体,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

“你记着我说的,”甘特说,“这个姑娘一定有切罗基人的血统。”

她租了一间屋子,一连好几天都坐在客厅的炉火前不停地摇来摇去。她的举止像个乡下姑娘——害羞、胆小、闷闷不乐的。除非你跟她说话,否则她从来不出声。

遇到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就会给她端饭送水,照顾得相当周到。

一天又一天,在整个凉风瑟瑟的秋季,这个姑娘一直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尤金只听见她那双大脚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不停地摇啊摇。人们都把她叫作摩根夫人。

有一天,正当他哗啦啦地把大块的煤加在火炭上时,伊丽莎也进了屋。摩根夫人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伊丽莎在炉火前站了一会儿,双手安静地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她朝窗外望了望阴沉多风的天空,还有被风吹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

“依我看,”她说,“今年冬天又要苦了穷人了。”

“可不是嘛,夫人。”她阴着脸说,仍然不停地摇着。

伊丽莎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她问道:“你的丈夫在哪儿?”

“在赛维尔,”摩根夫人说,“他在铁路上干活。”

“什么?什么?”伊丽莎迅速、滑稽地说道,“铁路上的人,你是说?”

“是的,夫人。”

“嗯,他一直没来看过你,这可太不合适了,”伊丽莎埋怨地说着,声音却很平静。“这种男人靠不住。”

摩根夫人一言未发。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身上有钱吗?”伊丽莎问。

“没有,夫人。”

伊丽莎双脚坚定地站在那里烤着火,嘴巴噘得高高的。突然她问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摩根夫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我想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她回答。

她的肚子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大。

伊丽莎弯下身子掀起裙子,露出大腿,她穿的是棉纱袜子,里面还鼓鼓地塞着厚法兰绒的裤管。

“哎哟!”她有些羞怯地叫了一声,看见尤金正在一旁盯着看。“孩子,你把头转过去。”她一边命令一边微笑着用手指搓了搓鼻子。她的袜子里塞着一卷暗绿色的钞票。

“嗯,我看你总会需要钱的。”伊丽莎说完,从那卷钞票中抽出两张10元的钞票递给了摩根夫人。

“多谢,夫人。”摩根夫人把钱接了过去。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能上班为止,”伊丽莎说,“我认识一个好大夫。”

“妈妈,我的老天!你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帮房客?”海伦愤怒地说。

“老天保佑!”甘特也跟着吼道,“你真是把什么样的人都搞来了——瞎子、瘸子、疯子、婊子、私生子,形形色色的人全上这里来了。”

不过,每次当他遇到摩根夫人的时候,总会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然后礼貌、开心地向她问好。

“夫人,您好吗?”然后对身旁的海伦说:

“我看——她长得倒挺好看的。”

“哈哈哈,”海伦故意尖声地假笑起来,想以此讥讽他,“你肯定想娶她过门了,是不是?”

“我的天哪!”他滑稽地说,然后又舔了一下大拇指,狡猾地冲伊丽莎笑了笑,“她那对奶子真不赖啊!”

伊丽莎看着咝咝作响的油锅,苦笑了一下。

“哼!”她轻藐地说,“我才不在乎他搞多少个女人呢。人老不知羞耻是最大的耻辱。你最好别太嚣张。一厢情愿没有用!”

“哈哈哈!”海伦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起来,“瞧,她发火了。”

海伦常把摩根夫人带到甘特那里去,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她还上街为她买来了糖果和香皂。

孩子降生的那天他们把麦奎尔医生请到了家中。尤金在楼下听见楼上房间里人来人往、脚步忙乱。那个女人不停地呻吟着,最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伊丽莎兴奋得不得了,她在煤气灶上早就烧好了一大壶一大壶的开水。她时不时地匆忙拎起一壶开水就向楼上走去,一会儿又慢慢地下楼,边走边专注地倾听着楼上房里的动静。

海伦也局促不安地在厨房里把开水壶碰得砰砰直响。“不管怎么说,我们谁也不清楚她的底细。谁敢说她没有丈夫,谁敢说?最好还是当心点!有些人没话真是没有分寸。”她生气地大声警告那些在背后说闲话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尤金来到外面的凉台上。霜花满天,空气清凉。在黑漆漆的东山上,苍穹之中,亮晶晶的繁星像珠宝一样 生辉。左邻右舍点起了明亮的灯光,就像经过雕琢的冷玉一般。宽敞的庭院里飘过一阵阵汉堡牛排和炒洋葱的香味。本恩跷起腿坐在凉台上,大口大口吸着烟。尤金走过去站在哥哥的身边,他们听见楼上产妇发出的哀叫声。尤金仰起头望了望哥哥那张惨白、瘦削的脸,窃窃地笑着。本恩猛地举起一只白皙的手想打他一巴掌,但却停住了,只轻蔑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极目远眺,看见“鸟瞰山”顶上犹太富翁的古堡里灯火闪亮。在他们近处的左邻右舍传来淡淡的晚餐味道和人们交谈的模糊声音。

在深深的娘胎里,孕育着阴暗的花蕾。无人知晓的地方,那私生、通体发红的果实,流淌着印第安人的血液。娘胎般漆黑的地方悄悄地盛开了生命的花蕾。

孩子生下来两个星期摩根夫人就离开了。新生的婴儿是个棕色皮肤的小男孩,头上长着一小撮黑毛,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活像一个小印第安人。临行前伊丽莎又塞给她20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