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4页)
“啊!”高大女人因自己轻率的失败而感到难为情,用年轻男子豁达的声音打了个招呼。那感觉挺好。
“啊!”鸟急忙微笑着,用略有些嘶哑、也是他给人造成“鸟”的印象特征之一的尖声回应。
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身远去,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东京都电车公司的电车来往穿行的柏油路。鸟时常表现出这种痉挛般神经过敏似的谨慎,也让人联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刚才那家伙看到我对着橱窗玻璃顾影自怜,又像在等人的样子,就误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鸟想,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当他转过身以后,男娼立刻意识到看错了人,他的名誉也就恢复了。因此,鸟现在只是很有兴致地体味着一种滑稽感。说一声“啊”,不正是那一时刻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无疑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产生了一种友好的感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走?如果我跟那男娼走进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穿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鳞次栉比地排满小酒馆和快餐店的繁华街道。那个男子和我,大概会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体,是为了让他觉得更自由舒畅一些。我也许会毫不隐瞒地袒露妻子正在临产的事,还会告诉他,我很早以前就计划去非洲旅行,并打算回来后出版一本历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梦想。随后,我还会跟他说,一旦孩子生下来,我被关进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结婚以后,我已经被关进牢笼,但似乎牢笼的盖子还开着。而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会彻底告吹。那个男人一定会理解我,把威胁我的神经衰弱的种子一粒一粒地细心收拾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位忠实自己扭曲的内心,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对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惧,应该有着敏锐善感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我会和他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面对面地刮胡子,共用一瓶剃须膏。那家伙虽然年纪还轻,但胡须似乎很浓。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微微笑了起来。即使不能一起过夜,总该喊他一起去喝一杯。鸟走在两旁满是整洁而又便宜的小酒馆的街道上,挤在喧闹嘈杂且有几个醉汉混杂其间的人群里,他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去喝一杯。鸟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寻找目标。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走进任何一家酒店。如果他满身酒气赶到妻子和婴儿身旁,岳母会做出什么反应?鸟不想让岳母,更不想让岳父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于酒精的模样。岳父退休以前一直在鸟就读的那所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当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讲课。鸟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很爱岳父,同时又怀着一丝畏惧。他是鸟所遇到的老人中最有分量的存在,鸟不想令他再度失望。
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有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之间,他开始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滨孙。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所有的义务,打工和学习等都通通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也躲在兼做厨房的客厅里听唱片,喝威士忌。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喝威士忌、听音乐就是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个星期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凄惨醒来的自己如同经历了纷飞战火的城市那样荒芜颓败。作为仅剩下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异常者,鸟不仅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还必须重新开拓与自己相关的外部旷野。
鸟向研究生院递交了退学申请,请岳父帮忙找到了预备学校教师的工作。两年以后的今天,他正面临着妻子的分娩。有着如此经历的鸟,如果再一次被酒精污染了血液,出现在妻子的病室里,毫无疑问,岳母会带着她的女儿和外孙拼死逃走。
鸟也时刻警惕着自己内心里残存的微弱却根深蒂固的对酒精的向往。自从经历过那整整四个星期的威士忌地狱之后,他不断地诘问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连续沉醉七百个小时,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搞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陷入威士忌的深渊,突然间旧态重萌的危险便时时存在。只要鸟还没有弄清楚那四个星期生活的真正意义,也就没有真正掌握防止自己重陷凄惨的手段。
在让鸟着迷的有关非洲的书籍里,在一本探险史上他读到过这样一节:“所有的探险家都毫无例外地提到过的,村民们的酗酒闹事的习俗,现在仍然保留,这表明在这个迄今仍然美丽的国度里生活仍旧有所欠缺,无法被满足的最根本性的欲望驱使人们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虽然这段话叙说的是生活在苏丹荒野上的部落村民,但鸟读了以后意识到,自己也是在回避,不去彻底思考那些存在于自己生活内部的欠缺和根本性的不满。然而这些都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的,所以鸟现在仍然深怀戒心地拒绝各种酒精饮料。
鸟走到位于放射状繁华街道中心深处的广场。广场正面大剧场上的电光表正好指到七点,是打电话给医院里的岳母询问产妇是否平安的时间。从午后三点开始,他每隔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鸟扫视了一下四周,广场周围有好多台公用电话,但都被人占着。鸟感到焦躁不安,这与其说是想急于了解妻子的分娩情况,不如说是担心守候在住院患者专用电话机前等候自己电话的岳母的情绪。自从女儿住进那所医院,岳母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那里受到了侮辱性的待遇。如果医院里那台患者专用电话正巧被别的病人家属占用着就好了,鸟可怜巴巴地这样期待着。随后,他沿着刚才的街道往回走,在小酒店、茶店、年糕豆汤店、中华拉面馆、炸猪排店、洋货店等店铺间选择。只要走进某一家,总有办法借到电话。但鸟想尽量避开酒店,再说饭也早吃过了,还是去买点胃药什么的吧?
鸟边走边找药店,来到一个面向十字路口造型奇异的店铺前。这个店铺的屋檐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板,上面画着一个手持短枪摆出扳机待发身姿的牛仔。鸟看到在牛仔带马刺的长靴踏在印第安人的头颅上,写着“Gun Corner”(枪支柜台)的字样。店内纸制的万国国旗和黄黄绿绿的饰带下面,摆着一排色彩艳丽的箱型器械,一些远比鸟年轻的家伙川流不息。鸟透过贴着红蓝胶带的玻璃窗往店里张望,看到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红色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