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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了我像狗一样地呕吐了吧?”鸟羞怯地问。

“像狗?那可是条音量很大的狗哪。”火见子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静地打量着鸟,但说话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睡意。

“是啊,是条像牛一样大的圣伯纳德犬。”鸟有气无力地说。

“看上去好像很痛苦,已经吐完了吗?”

“嗯,目前这段时间,可以这么说吧。”鸟回答道。随后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也不知道从被子上踩了多少次火见子的脚,才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裤子旁边,一边慌乱地把脚伸进裤腿,一边说道:“不过我想上午可能还要再吐一次。一向是这样的。我最近没喝酒,很久都没有醉到第二天了,像今天这样的彻夜大醉,说不定会成为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次。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之所以一连数周滥饮不止,开头就是因为第二天酒醉不醒,就又借酒浇醉,结果就乘上了酒精的无轨电车了。”鸟故意夸张了自己忧伤的口吻,本想引发一种滑稽的效果,没想到结果却陷入了一种苦涩的自我反省。

“那就再来一次,不好么?”

“今天我可不能再醉了。”

“喝点柠檬汁,多少会好一些。已经买了,在厨房里呢。”

鸟柔顺地向厨房看去,宛如佛兰德斯画派11 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射进厨房,十几个柠檬散乱地放在水槽边,闪烁着新鲜的黄色光泽,刺激着鸟虚弱的胃神经。

“你常常买这么多柠檬吗?”鸟问。他穿好裤子,把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风纪扣后,多少恢复了一点从容。

“看需要呀,鸟。”火见子极为冷淡地回答,似乎想让鸟知道自己的提问有多么无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开车一直开到天亮?”鸟失去了从容,又找话搭讪。但火见子只是嘲弄般地回头看着他,他赶紧像汇报什么重要问题似的补充道:“昨天深夜,你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好像是个孩子,另一个嘛,我从窗帘缝里看到了,是个脑袋像鸡蛋的中年绅士。但我没和他们打招呼。”

“打招呼?当然用不着。”火见子无动于衷地答道。

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下时间,九点,他上课的时间是十点。要是预备学校有人敢不请假就停课或迟到,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鸟并不是这么勇敢果断、感觉迟钝的教师。他摸索着系好了领带。

“我和他们睡过几次,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深夜来访的权利。那个孩子可奇怪呢,他对两个人睡觉并没多大兴趣,总梦想看我和别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帮忙,所以总是瞄准了有人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来,可偏偏又是个醋坛子!”

“你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怎么会?”火见子非常干脆地回答,然后说,“那孩子特别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成年人,什么时候一起来?为了你。他可会照顾人呢。鸟,你肯定接受过不少这类服务吧?在学校,低年级同学里有你的崇拜者。在预备学校,也肯定有愿意为你献身的学生吧?我觉得你是那种小圈子里的孩子王。”

鸟摇头否认,然后向厨房走去。脚心结结实实地踩到冰凉的地板上,他这才发觉自己没穿袜子,鸟懊恼地想,这下可够受的,要是弯腰去找袜子,说不定又要呕吐了。但光着脚板走在地板上的感觉并不坏,水龙头迸出的水溅到手指上的感触,用湿手抓柠檬的感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愉快。鸟挑了一个大柠檬,一切两半,绞出汁来喝了。那令人怀念的恢复常态的感觉,伴随着沁人心脾的冰凉的柠檬汁,从鸟的咽喉一直流到受尽了虐待的胃。

鸟回头望着卧室,很小心地挺直上身,一边找袜子,一边满怀感谢地对火见子说:“柠檬好像特别有效。”

“要是再吐的话,这回该是柠檬的味道,感觉会好一些的。”

“你捻碎了我可怜的希望。”鸟说道,眼看着柠檬汁给自己带来的满足感突然云消雾散。

“你找什么呢?像到处找河蟹的熊似的。”

“袜子啊。”鸟小声说,他觉得自己赤裸的脚很蠢。

“在鞋子里边放着呢,出门时和鞋一起穿。”

鸟狐疑地低头看了一眼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的火见子,猜想道,这可能是她的情人们钻到这个床上时的习惯吧?他们可能是为了遇到比自己强壮粗暴的男人来的时候可以拎着鞋袜光脚逃掉,才这样事先预备好的吧?

“那么,我走了。上午必须上两个小时课。从昨晚到今天早上,真的非常感谢!”鸟说。

“你还会来吗,鸟?也许我们彼此都很需要对方呢。”

鸟像听到哑巴开口说话似的吃了一惊。火见子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鸟,厚而圆的眼睑半闭着,皱起了眉头。

鸟说:“也许吧。也许我们真的互相需要对方。”

随后,鸟就像一个在沼泽地勘察的探险队员不时被草刺和残断的铁丝刺痛了脚底似的,光着脚战战兢兢地穿过了光线暗淡的客厅。在换鞋的地方,鸟害怕弯下腰时又要想吐,便飞快地把袜子和鞋穿好。

“好,再见了,好好睡吧。”鸟冲屋内喊。

他的女友默然无声。鸟走出门外,是一个充溢着酸性物质般耀眼光线的夏日早晨。鸟走过那辆红色跑车旁,看到钥匙还插在跑车的匙孔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小偷来把车轻轻松松地偷走吧。鸟很难过地想。这位曾经非常勤奋、细心、聪明的女学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呢?结了婚,丈夫却年纪轻轻就自杀了,深夜开车出去发泄一番之后,还要被噩梦折磨。

鸟想把车钥匙拔下来。但是,如果现在重新回到女友身边,看到她在暗淡的光线里皱着眉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的样子,就很难再走出来了。鸟把触着钥匙的手指收回来,扫视了一下四周,安慰自己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偷车贼窥视这里。车轮外侧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烟,可能是昨晚那个鸡蛋脑袋的中年绅士丢下的吧。毫无疑问,有很多人比鸟更愿意贴身照料火见子。鸟摇了摇脑袋做了一次深呼吸,试图摆脱因受到种种威胁而装备成的醉虾状态,但终于未能振作起来,于是耷拉着脑袋踏上了铺满阳光的马路。

然而很幸运,鸟的良好状态一直保持到走进预备学校的大门。马路、站台,然后是电车。电车里是最难受的,鸟的喉咙干渴得冒烟,一路上忍受着车的震动和周围的人群散发出的味道。车厢里面的乘客当中,只有鸟一个人不停地流汗,似乎只有他周围的一平方米提早进入了盛夏时节。触碰到鸟的人,都奇怪地回头看他。鸟像一头吃了一筐柠檬的猪,为呼出的柠檬气味而羞愧不已。并且,他还要不停地打量四周,寻找万一控制不住可以跑去呕吐的地方。走到预备学校门口时,总算控制住了呕吐的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败退的老兵,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而筋疲力尽。但事实上,真正的困难还在后头,因为敌人已经抢先到达,在前面设好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