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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特意把婴儿放在容易看的到的地方。”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因为这句话,护士医生们对鸟的关注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对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殊婴儿护理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去。自从进入特殊婴儿护理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一样,被纱布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擦前额、眼睑和脸颊上的汗。他把双手按在眼球上,一刹那浊黑深红的火苗升腾而起,头朝下坠入深渊的幻觉立刻出现在眼前。鸟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窗里,像走进镜子里的人一样,去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好架势等在那里。随后,鸟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他和特殊婴儿护理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就像刚刚治好的烫伤留下的疤痕一样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婴儿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无疑就是他后脑部突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测锤。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受了挤压,头又尖又长。孩子的脑袋如同楔子一般,比那个瘤更直接、更强烈地嵌进了鸟的内心,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和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大为不同、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活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婴儿长着像煮虾一样通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拖曳着锤子般沉重的肿瘤,猛烈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之类的危险植物。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张婴儿床,或者一台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了雾似的蒸汽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

护士返回鸟的身边说:

“请尽快办住院手续吧,保证金三万日元。”

鸟点了点头。

“喝牛奶特别起劲,手脚动得也挺来劲呢。”

鸟一脸怨气,他想问:干吗还要喝牛奶,还要起劲运动呢?但鸟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讨厌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的自己。

“请您稍等一下,小儿科的主治医生马上就来。”

随后,鸟便被丢在那里没人过问。运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护士们的胳膊,不时碰到鸟的身子,但她们对鸟看也不看一眼,而鸟不停地低声道歉。这期间,玻璃窗这边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个像对医生挑战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门。

“确定是没有肝脏吗?为什么会这样呢?虽然您已经解释快一百遍了,但还是不能让人信服呀。这是个没有肝脏的孩子,真的吗,医生?”

鸟好不容易找了个可以不妨碍这些来去匆忙的护士走路的地方。他耷拉着头,看着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那看起来像一副湿漉漉的无色皮手套。鸟想起了他的儿子举在耳边的两只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样,很大,手指很长。鸟把自己的手藏到裤袋里,望着那个和医生争论不休的已逾中年的矮小男人。那男人瘦得像肉干贴着骨架,穿着一件显然过于肥大的开襟衫,开襟衫的第一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了起来。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从衫衬里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阳光晒成了浅黑色,并露着几根青筋,显示出身体素质不好、长期劳累过度的体力劳动者常见的皮肤和肌肉。油腻卷曲的头发,猥杂地粘在上宽下窄、钵盂型的大脑袋上。宽宽的额头和迟钝的眼睛,与脸庞上半部很不相称的小嘴巴和下颏。他即使干一些体力活,似乎也不是一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他无疑是中小企业劳心费神的负责人,同时又兼做体力劳动。他扎着一根腹带那么宽的皮裤带,手腕上则戴着足以与裤带匹敌的鳄鱼表带,紧逼着那个比他高二十厘米的医生。矮个子男人冲着言辞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医生,一味地好胜逞强,炫耀自己脆弱的权威,从而一个劲儿地想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推动。然而当他偶尔回头看护士和鸟的时候,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又给人一种自认无法挽回颓势的失败主义者的印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说是意外。但事实上,你的孩子就是没有肝脏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见到过这样大便的孩子吗?”医生居高临下,想轻易地驳回矮个子男人的挑战。

“小鸡雏呀,见到过拉白色粪便的。医生,鸡一般来说也有肝吧,吃烧鸡的时候,也吃肝,是吧,医生?尽管这样,小鸡雏不也常有拉白屎的吗?”

“不是鸡雏,这是人的孩子。你这个人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么少见吗,医生?”

“请你不要用‘白便’这个词,这会造成混乱的。”

医生愤愤地打断他,“‘绿便’这样的说法是有的,但没有‘白便’,你不要乱造词语,会引起混乱的!”

“那么,我就说是白色的大便吧。没有肝脏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这我已经明白了。但不能说,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没有肝脏,对吧,医生?”

“这我已经解释一百遍了。”医生激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他本想冲矮个子男人冷笑,但那架着粗框厚眼镜的长脸却不听使唤地僵硬着,嘴唇哆嗦不已。

“我想再请教一次,医生。”矮个子男人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很温和,“没有肝脏,这对我的孩子,对我,都不是桩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这样吧,医生?”

结果,医生屈服了,他让矮个子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历,开始给他解释。医生的声音,还有不时提出疑问的矮个子男人的声音,现在都只在他们之间来往,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