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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畜生!”鸟骂道。
车外的学生愉快地笑了。
“丢了这儿的工作,您干什么去呢,老师?”
丢了这儿的工作,我准备干什么去呢?鸟想,还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费问题。但是,他那暴晒在太阳里的脑袋想不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鸟再一次茫然不安地发现了处于极度退缩状态的自己。
“去当导游怎么样?不挣应考学生那点小钱,可以大赚国外旅客的美金呀!”学生愉快地边笑边说。
“你认识什么导游介绍所之类的吗?”鸟产生了兴趣。
“马上可以调查清楚,到哪儿向你报告呢?”
“下周上课的时候,拜托了。”
“放心吧!”学生高兴而昂奋地喊。
鸟小心地把跑车开上马路。摆脱了那个学生的麻烦,鸟首先想拆开那封信看。然而车加速快跑起来后,他又觉得自己得感谢那个孩子气的学生。对于开着一辆半新不旧脏兮兮红跑车从被解雇的学校出来的鸟来说,如果没有这学生带来的开玩笑似的气氛,该多么凄惨啊!确实是由像他弟弟一样年轻的小伙伴救了他的急。鸟想着,把车开进一座加油站。稍微想了一下,他说要高辛烷值汽油,然后拆开了信。按他学生时代的那个概率玩笑,这封信百分之百会带来好消息。
戴尔契夫先生根本不理睬公使馆的召唤,现在仍然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尔契夫不是从政治方面对他的祖国不满,也不是想做间谍,更没有亡命避难的意图,他只是离不开那个日本姑娘。当然,公使馆方面最担心的是戴尔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势力把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当宣传材料利用,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风波。因此,公使馆想尽快把戴尔契夫招呼回馆,然后遣送回国。但是,如果请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会公开化。公使馆馆员自己动手呢,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抵抗运动的斗士,戴尔契夫肯定会拼命抵抗,最终还是要诉诸警察。左右为难的公使馆因此请托戴尔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团体——鸟和朋友们组织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希望他们秘密劝说戴尔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点,在鸟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厅再次召开关于戴尔契夫的紧急会议,友人的信上写道:请与戴尔契夫最亲近的鸟务必出席。鸟想,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去参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员付了油钱。像蜜蜂浑身散发着蜂蜜的味道一样,那青年浑身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不必说今天,就连明天、后天,如果医院方面报告孩子死讯的电话不来,有了可以充填这段空虚烦躁时间的重要事件是很幸运的。这封信确实是一封充满魅力的好信,鸟想,同时让跑车发出猛烈的排气声,开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鸟买了鲑鱼罐头和啤酒。回到火见子的房前,他停好车,抱着装东西的纸袋刚要登上玄关,却发现房门锁着。火见子外出了吧?鸟想。他的脑海里立刻鲜明地浮现出电话铃长时间空响的情景。鸟立时蹿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鸟还是小心地把纸袋倚在门旁,绕到卧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见子的眼睛便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鸟喘着气,流着汗,又返回玄关门口。
“医院来电话了吗?”鸟满脸严肃地问。
“没有啊,鸟。”
鸟感到,他驾着红色跑车绕着夏日的东京奔驰,是一个半径庞大的徒劳行为,他被一只极度疲劳的螃蟹摄魂附体了。似乎只有医院方面孩子的死讯来了,他这天的全部行为才被赋予了意义和正确的位置。鸟抱怨说:
“你为什么大白天锁着门?”
“总觉得害怕哪,觉得会有倒霉不幸的魔鬼推门进来。”
“鬼来吓你?”鸟惊讶地说,“现在任何不幸都不会来纠缠你了吧。”
“我丈夫自杀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呀,鸟。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说,被不幸的魔鬼纠缠的人只有你一个?”
鸟受了猛烈的一击。可是,火见子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转身返回了卧室,鸟因此幸免被击倒。鸟望着火见子裸露的丰满肩膀,跟着穿过光线暗淡且沉淀着猫肚般温热空气的客厅。鸟本想跟着走进卧室,但途中狼狈地停住了。室内弥漫的香烟烟雾下,一位和火见子同样青春已逝的大块头女人,裸露着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见了,鸟。”那女人打招呼的声音从容而沙哑。
“啊。”鸟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随口应了一声。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把她喊来了,鸟。”
鸟问:“今天你们的广播电台休息?”
这女人也是曾经和鸟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两年多里,她懒懒散散地闲逛荡。和鸟母校的多数女生一样,她觉得可以接受她就职的单位都不配她的大才,把人家都回绝了。结果,碌碌无为两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传播范围有限的三流电台的栏目制片人。
“我负责的是深夜节目,鸟,你听过几个家伙像在一起交媾似的讨厌的絮语声吧?”火见子的女友故意郑重地说。
于是,鸟想起了勇敢接纳这个女人的那家倒霉电视台的种种丑闻,并且进而清晰地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对坐在同一教室里的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学的厌恶。鸟把装罐头和啤酒的纸袋放在电视机上,很客气地对两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说:
“还是想办法处理一下这蒙蒙的烟吧。”
火见子去厨房开换气扇,但她的女友根本不在意烟熏疼了鸟的眼睛,染着银指甲的粗鄙的手又点上了一支烟。在镀银打火机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她垂下的头发虽然掩住了前额,鸟还是看到了她过于宽阔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显露出青筋的上眼睑时不时的痉挛。鸟感觉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阂,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们俩都是耐热体质吗?”
“都怕热呀,热得要晕过去了呢。”火见子的女友忧郁地回答,“不过,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随意流动,会不愉快的。”
火见子从电视机上的纸袋里取出啤酒,放进冰箱制冰的格层,又看了看还剩什么罐头,动作非常麻利。深夜电视栏目制片人用批判的眼光看着她。鸟想,这个女人将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和火见子的最新新闻吧,说不定会借助深夜电台的电波来传播呢。
火见子用图钉把鸟的非洲实用地图钉在卧室的墙上,他塞到提包里的那本非洲人写的小说,则像死老鼠一样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见子躺在床上读的时候女友来了,于是,火见子扔下书跑到玄关去开门,直到现在,书就那样扔在那里。鸟恨恨地想:我的与非洲有关的宝贝,就这样被轻慢地对待,这是不吉之兆。我这辈子大概无缘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说积攒非洲之行的资金,现在,连挣每天口粮的工作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