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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紧靠这边的房间。”那女人说完就转身消失了。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虽然登上了白木楼梯,还是半信半疑。在极其狭窄的楼梯转弯处鸟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转换方向时,突然看见惊喜地举着两臂迎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寓只有戴尔契夫是用开门通风来降热的有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旁,和从房间探出身来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蓝色短裤和运动背心。在红头发剃得短短而红胡髭留得很长的戴尔契夫身上,鸟看不出有丝毫逃亡者的生活痕迹。可能潜入这个公寓后就不再有沐浴的机会,矮小的戴尔契夫现在也和那种高大如熊的男人一样,散发着强烈的汗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以后,戴尔契夫说他的女友烫发去了,他想让鸟进到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来,但鸟推说自己的脚太脏,站在门口说话就好。鸟是害怕进了戴尔契夫的房间会待得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望了一眼,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最里面开着一扇窗户,可是那窗口对面仅二十厘米远的地方,严密地遮着板条。可能对面也有不能让这边的窗口窥望到的私生活场所。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我不回去了,因为我的女朋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和戴尔契夫的英语对话语汇贫乏,发音生硬,整个儿给人游戏似的印象。他们互相之间不需要那种制造紧张空气的情绪,因此问答都是直截了当的。
“我是最后的使者。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要来啦。如果情况恶化,日本的警察也会来的。”
“日本的警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
“是吗?不过,要是公使馆的人想把你带走,不是也只能把你送回去吗?”
“唉,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吧,或者丢掉外交官的工作。”
“所以,戴尔契夫,趁事情还没有成为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去怎么样?”
“我不回去。女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满脸笑容地说。
“不是所谓政治的原因,真的,你只是为了和女友的感情,才躲在这儿的吗?”
“是的。”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戴尔契夫。”
“为什么奇怪?”
“你的女友不会说英语吧?”
“我们始终用沉默来相互理解的。”
鸟的内心里生出一种难耐的悲哀。
“那么,我如果回去报告,公使馆马上就会来人把你带回去的。”
“那是违反我个人意愿的强行带走,那就没办法了,女友也能理解吧。”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法完成劝说任务了。戴尔契夫的红胡髭周围金红色的纤细汗毛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光闪闪地摇动着。注意到这一点后,鸟发现,在自己的视线所及,戴尔契夫满身的汗毛都挂满了汗珠。
“那么,我就这么回去报告了。”鸟说着弯下腰去拿鞋子。
“鸟,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尔契夫问。
“生了,可是,是个畸形儿。我现在正等着那孩子身体衰弱死掉呢。”鸟被毫无来由的诉说心曲的冲动驱使,讲了起来,“看上去像长了两个脑袋,严重的脑疝病。”
“为什么不动手术,就干等着他死呢?”戴尔契夫收住笑容,脸上充满了男子汉勇猛剽悍的神情。
“我的孩子接受手术后,正常生长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一也没有。”鸟退缩着说。
“这是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里的话:父母能为孩子做的,只是迎接婴儿的到来。你不去迎接他,反倒要拒绝他吗?因为你是父亲,你拒绝另一个生命的利己主义就可以被谅解吗?”
鸟默默地听着,眼睛和脸颊都热辣辣地涨红了——这已经成了他近来的新习惯。现在,戴尔契夫已经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幽默和平常心的古怪的红髭外国人了。鸟觉得自己突然遭遇到了一个非难自己的伏兵。鸟想强词夺理地反驳几句,可是,突然之间却觉得找不出一句答词,满脸沮丧。
“啊,This poor little thing!(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戴尔契夫喃喃地说。鸟浑身一震,抬起脸一看,知道戴尔契夫说的不是婴儿,而是鸟自己。鸟沉默地立在那里,等待着戴尔契夫释放他的时刻。
终于,鸟宣告和戴尔契夫告别,戴尔契夫送给鸟一本有英文索引的本国语小辞典。鸟请戴尔契夫在辞典的扉页上签名,戴尔契夫先写了巴尔干半岛故国的一个短语,然后在那下面签上了名,说:
“这个词是‘希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