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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从圆形椅子上慢慢移到地板上,鸟的目光因疲劳和猝然酒醉而变得迟钝,他对询问似的注视着自己的火见子说:

“我决定把孩子送回大学医院手术,我再也不想这样乱窜乱逃了。”

“你什么时候乱窜乱逃了?你怎么了,鸟?事到如今,怎么还来说手术什么的。”火见子诧异地问。

“从孩子出生的那天早晨,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仓皇奔逃。”鸟固执地说。

“现在,你和我都参与了杀害孩子的行为。这不能说是仓皇奔逃,因为那之后我们要去非洲。”

“不,我把孩子交给了那个堕胎医生处置后,就逃到这里来了。”鸟毫不让步地说,“一边逃跑,一边想象着最终将要到达的非洲土地。你自己也是在逃,只不过更像个和拐携公款的潜逃犯一起奔逃的酒吧舞女罢了。”

“我参与了,就一往向前,我没有逃跑。”火见子陷入了深度歇斯底里,大声喊。

“今天,为了不轧着那只死麻雀,你把车都拐到泥坑里去了,这你还记得吧?你那是想参与杀人的人所应有的态度?”

火见子的大脸涨得通红,满是灼人的愤怒和绝望的预感,怒目盯着鸟,浑身颤抖着想要反驳鸟,却说不出话来。

“换个方法,不是逃离那个怪物婴儿,而是正面对待,不欺不瞒,用自己的手直接捏死他,或者接受他,把他养育成人,只有这两条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但没有勇气承认。”

火见子威胁似的点着手指打断了鸟:“鸟,现在孩子已经得了肺炎,就算是送回大学医院,送到半路也死在车上了。那样的话,你肯定得被逮捕。”

“要真的是那样,正好就是我亲手杀死的,我也应该被逮捕,我来承担责任吧。”

鸟很冷静地说。他感觉到自己终于冲出了自我欺瞒的最后羁绊,恢复了对自我的信任。火见子满眼泪水,仇恨地看着鸟,匆忙地盘算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主动出击的办法,立刻施展了出来。

“就算手术成功,孩子活了下来,那结果是什么?鸟,你不是说过,他只能是一个植物似的存在吗?你不仅给自己带来不幸,还让一个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的存在生存下去,这能算是为孩子着想吗,鸟?”

“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结束一直仓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

但火见子仍然不能理解,她怀疑地,或者说是挑衅式地盯着鸟,不顾眼里涌出的泪水,强作微笑地嘲讽说:

“让只有植物功能的孩子凑合着活下去,这就是鸟刚得到的人道主义吗?”

“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回避自己责任仓皇奔逃的男人了。”鸟毫无回转之意。

“啊,我们约好了去非洲的事情变成什么了。”火见子痛苦地哭泣。

“火见子,你的样子太难看了,快别哭了!鸟一旦开始反抗自我,是不会听别人的什么哭声的。”菊比古说。

鸟看见菊比古温润如羊的眼睛里闪现出强烈憎恶的目光,但菊比古的话,也给了火见子恢复平静的契机。她又恢复到了几天以前接受手拎威士忌酒瓶、陷入最坏情绪中的鸟的时候那个青春已逝却无比宽容、优雅而温暖类型的火见子。

“好吧,鸟,你不去,我也要卖掉房子、土地,带着那个偷了我车轮子的少年,一起结伴去非洲。想想看,我对那孩子做得也太过分了。”火见子忍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终于度过了歇斯底里的危机。

“火见子已经没事了。”菊比古催促鸟动身。

“谢谢了。”鸟满怀真情地对火见子和菊比古说。

“鸟,你还需要忍受好多困难啊。”火见子像是在鼓励鸟,“再见吧,鸟!”

鸟点了点头,走出酒吧。他坐的出租车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急速奔驰。如果孩子在被救活之前出事故死了,我迄今为止的二十七年生活就都没有意义了,鸟想。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深重的恐惧感笼罩着鸟。

秋末时节。出院前,鸟向脑外科主任医生道了谢,然后回转身。岳父岳母围着怀抱婴儿的妻子,正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前等候。

“恭喜你呀,鸟,孩子长得很像你。”岳父说。

“是呀。”鸟很谨慎地回答。手术过了一周,孩子已经长出人的模样了;又过了一周,看得出很像鸟了,“头部透视的片子借来了,回家给您看。头盖骨欠损的直径不过只有几厘米,现在正逐渐愈合,脑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外溢。听说切下来的肉瘤里边有两个乒乓球似的白硬的东西。”

“手术成功,真是太好了。”岳父在鸟絮絮叨叨的话语空隙中插嘴说。

“手术费了好长时间,几次需要输血的时候,鸟都输了自己的血,你像被吸血鬼Dracula19 吸啮的公主,脸色苍白。”岳母的心情很好,用少有的幽默语气说:“鸟,你勇敢地搏斗过来了。”

婴儿对迅速变化的环境似乎不太适应,畏葸地闭着嘴,几乎没有视觉能力的眼睛望着大人们。鸟和教授一遍遍地轮流看着孩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女人们的前面。他们边走边谈:

“这次你正面接受了这个不幸的现实,最后战胜了它。”教授说。

“不,其实我多少次想要逃跑,差点就跑掉了。”鸟说,随后用不自觉地压抑着遗憾心情的语调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生存,最终似乎不能不受正统的生活方式约束,即使有意想掉到欺瞒的圈套里去,不知不觉地,也只能拒绝它。就是这样吧。”

“不这样做,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生存,鸟。也有人一直到死,都会像青蛙那样,从一次欺瞒跳到另一次欺瞒。”教授说。

鸟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几天以前搭乘开往非洲桑给巴尔的货船上,火见子身边坐着的不是那个少年男子,而是杀死了婴儿的自己,眺望着地狱的诱惑。火见子所说的在另外一个宇宙里展开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现实。而鸟应该回来面对他自己选择的此岸的宇宙问题。睁开眼睛,他这样说:

“孩子可能会正常发育、成长,但也不排除是个智力很低的孩子。我必须为这个孩子未来的生活而努力工作。当然,我没有想让老师帮助找一份新工作的意思。遭遇了那样的失败,无论是我还是老师,都不能再被原谅。我打算从此和预备学校或大学讲师这类可以向上爬台阶的职业彻底绝缘,想去给外国旅客当导游。我曾幻想过去非洲旅行,雇当地人当向导,现在反过来了,轮到我想为来日本的外国旅客当导游。”

教授想回答鸟,但这时有一群年轻人大摇大摆地从走廊对面走过来,必须让他们先过去。年轻人簇拥着一个煞有介事地吊着胳膊的同伴,旁若无人地从鸟他们身旁走过。他们穿着旧而脏、在这个季节已经显得单薄的绣龙图案的运动衫。鸟注意到,这些人就是在婴儿出生的那个初夏的深夜和他打架的那些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