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第3/4页)
醒来已是中午,房间里还散发着饭团的味道。
他送我到机场。车窗外,午后的阳光倾泻在千叶县的满眼绿色上。他拖着我的行李箱登上漫长难耐的扶梯,停下来系散开的鞋带,此刻我也正要弯腰提醒他,两个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好硬的头!”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两人都累得有点情绪低落,我心想这样可不行,请他吃了饭,是顿油乎乎的面条。吃着吃着我不觉伤感起来,他也眉梢垂成八字感叹道:“真不爱来机场,总是惹人伤心。”在出境行李检查处作别时,他一直在向我挥手。
清晨醒来,仍是心有余悸。在做准备工作时,我看到了那个“特百惠”餐盒,原本是想说不定会用得着才放进行李箱的。我紧紧抱住它哭了一会儿,虽然已经闻不到饭团的味道。
他留给情人的只有这个餐盒而已。
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我干活极为快速卖力,大概也正因如此,摄影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我和我的翻译兼导游一起跑了近十家店,品品酒,间或吃吃东西,拍了许多照片,其间的我就像是一部机器。
工作太顺利,下午的行程安排完全空了出来。导游问我是想去坐船、购物,还是去教堂,我说想去看看当地人常说起的“卢汉[3]的圣母马利亚”。
多次听闻过相关传说,据说是运送圣母马利亚像的马车[4]行至该地便怎么都动弹不得,于是人们就在原地修建教堂加以供奉。据说她是阿根廷的守护神,同时也是交通安全的保护神。这里发生过许多奇迹。假如雅彦已死,事到如今也无法期待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可我至少还想为他祈祷,祈祷他升入天国。
乘车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我来到了卢汉小城。这里景致平平,没什么特色,但气氛温馨。有个小广场,一家挨一家满是卖纪念品的小摊,在此还可以看到教堂那两座古老的尖塔,较之欧洲要古朴得多。
教堂里面空荡荡的,连彩色玻璃也朴实无华。那尊圣母马利亚像随随便便摆放在这平淡无奇的教堂的最深处正面祭坛内侧高处。神像不大,头部更是小巧,闪着金色光芒。她身穿淡蓝色圣袍,一双小手像观音菩萨一样合在胸前。远远地看不清表情,面部黝黑,看起来非常古旧。
我一心祷告,祈求不要让雅彦受苦。我决定为他虔诚祈祷十分钟,不让回忆和思念有空可钻。设定好手表上的闹钟功能,一心一意祈祷起来,血管都要爆裂了。悲伤的人是我,可死去的是他本人,最惊恐的也是他本人吧。不管怎样,如果我在人世间的祈祷能够把我的能量传送给他的话,我希望能给他我的所有,让他得到安息。导游大概是从我异乎寻常的祈祷方式中嗅出了些什么,跑出去散步了。我并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关门声,继续祈祷。我拼命祈祷着,几乎到了流鼻血的地步。我要感激他对我的好,忘记他的不好。
闹钟小声响起,祈祷完毕。大概太过投入了,鼻血竟真的滴答滴答流下来。拿手一擦,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雅彦一定流了很多血吧,我仅凭少得可怜的信息在猜测,还没想到真正的伤心处,回到日本后会更为悲恸吧。人在旅途,感觉总是不太真切,但泪水还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你不要紧吧?”旁边坐着的一位胖胖的老太太问我,说着还递过来一条脏乎乎的手绢。虽然觉得脏,我还是接过来。手绢上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
“可是要弄脏了。”
我不好说原本就很脏,于是一边流着鼻血和眼泪,一边这样说。
“送给你了。”
说完,她走了。那种若有若无的关怀最能让人触动,我真的放声痛哭起来,哭过之后用手绢使劲擦干眼泪和血水,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一切如旧,依然是一片阴沉的天空,行道树笔直地延伸向远方。我在厕所洗了洗脸,和导游一起去散步,眼睛还肿着。恍如置身噩梦之中,而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极为慵懒的日暮风景,小城一派祥和、悠闲,云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也有人关上了店门,匆匆往家赶。至于我,即便是回到日本,生活中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外也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人在等我。
第二家酒店与前一家截然不同,位于繁华闹市。门外就是熙熙攘攘穿梭往来的人流,很是热闹。晚上,我独自信步街头,又拍了许多店面装修的样片。
疲惫不堪地回到房间,这才想起,糟了,忘记给老板打电话了!也好,借机可以转弯抹角地向他打听一下雅彦的事情。可转念想到求证之后噩耗成真的痛楚,又不觉踌躇起来。正当我磨磨蹭蹭收拾着东西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拿起电话。
“你昨天怎么没住这家酒店啊?害我担心呢。”杂音的那头传来雅彦的声音。我跌坐当场,仿佛黑暗中光明闪现。
我哽咽着说:“昨天客满了。”
“那也要给我留个言嘛。”
可你死了,留言又有什么用?我心里这样想,却又不能告诉他。不觉又想起昨晚给他打的电话,想象中电话的那端应该是他的遗体躺着。这情境依然挥之不去,看来伤痕已然刻上了心头。
他又说:“就是为了你,我这么懒散的人才去买的手机啊。”
“那你在家也要开机啊。”
“我可不愿意工作上的电话打到家里来。”
电话那头依旧是那个活生生、固执、爱出汗、声音嘶哑的雅彦。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足够欣喜若狂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爱他。我想哭,可一想到那个女人的恶劣行径,想到她执著到甚至跟踪调查出我住处的变动,而自己却天真地把那当成善意,我就懊恼不已。不能哭!一定要忍住才行!
于是,我只是说:“不好意思,当时太累了,拨了一次电话没通,我就睡了。”
单纯的他情绪立刻好转了,说:“记得给我买马特茶[5]回来啊。”一切又都恢复到往昔,真是太好了!我用先前得到的那块满是血迹的手绢擦着眼泪想。
今后当我回忆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家酒店度过的那一夜,一定也会记得雅彦的遗体,以及那些夜晚在草坪上为自己喜爱的明星守护梦乡的天使们,还有那尊小巧古旧的圣母像和这方香香的脏手绢。
我不知道这些回忆是否可以称之为美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是人世间难得一遇的一段奇妙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