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第2/3页)

“这一切都很凄美,但是那经理可耍了我一回。”佩特隆走出房门时这么想着。他很讨厌谎言,便明白地提出了这件事。经理定定地看着他。

“一个孩子?您大概搞错了。这层楼没有小孩。您的房间隔壁住着一位单身女士,我相信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佩特隆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么是这男人在很愚蠢地撒谎,要么是这宾馆的传声效果摆了他一道。经理微微斜过眼去看着他,好像他倒被这投诉给惹恼了似的。“也许他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搬出去,只是不好意思直说。”他想。面对这样的矢口否认,要再反驳什么挺困难的,甚至稍有点荒唐。他耸耸肩,转而要了份报纸。

“我大概做梦来着。”他说,心里因为必须这么说——或者其他任何话——而觉得难受。

夜总会闷得要死,做东的两个人也显得不怎么来劲,所以,佩特隆很轻易地借口白天太累,便被送回了宾馆。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签合同,生意实际上已经谈成了。

宾馆大堂安静极了,佩特隆不自觉地踮起了脚尖走路。床边放着一份晚报,还有一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信。他认出是他妻子的字迹。

上床睡觉之前,他一直在盯着衣橱和那扇门露出的部分看。也许,如果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提箱放到衣橱上面堵住那扇门,隔壁房间的声音就会小一些。跟平常一样,这个时候是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整个宾馆都在沉睡,物品如此,人们也如此。但是,心情本就不好的佩特隆却觉得正好相反,他觉得一切都是醒着的,都在沉默之中警醒着,渴盼着。他心底的焦躁大概也传染给了这栋房子和房子里的人,它们因此也仿佛在监视着、窥伺着什么。一堆蠢话。

当孩子的哭声在凌晨三点把他吵醒时,他几乎没把它当回事儿。他在床上坐起来,心想是不是最好叫巡更的来,向他证明这个房间确实是没法睡觉的。孩子哭得很轻,有时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佩特隆却觉得,这哭声就在那里,一直不停,而且很快就会越来越大声。十秒或二十秒极其缓慢地挨过去了,然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泣,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可怜兮兮地嘤嘤不止,直到最后爆发成真正的啼哭。

他点燃一根香烟,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墙上轻轻敲几下,叫那女人哄那孩子安静下来。但他一想到他们两个,那个女人和孩子,他发现自己并不真相信他们俩,他发现自己很荒唐地相信经理并没有骗他。现在,那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她的抚慰焦急殷切,虽然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彻底盖住了小孩的声音。女人正在哄着那孩子、安抚着他。佩特隆想象她坐在床尾摇着孩子的摇篮或是把他抱在怀中。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模样,酒店经理的话好像比他正亲耳听见的情况更加真切。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微弱的呜咽声在轻声抚慰中时高时低,佩特隆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出戏,一场毫无道理的、可怕的、荒唐的游戏。他想起那些关于没有孩子的女人的旧故事,她们虔诚而狂热地偷偷收藏各种玩偶,她们私底下幻想自己做了母亲,这比宠猫猫狗狗、宠子侄晚辈要糟糕一千倍。那女人正在模仿着她那求而不得的孩子的哭声,她正在抚慰着双臂虚抱住的空气,也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因为她的哭泣已假戏真做,透出她那俗气的苦痛:在宾馆房间中的孤单寂寞中,在这无人理会的黎明时分,她哭得肆无忌惮。

佩特隆无法再睡着,便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心想自己该怎么办。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因为,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装出来的:这寂静、这哭声、这安慰,这是在这日夜交替时分唯一真实的东西,却用令人无法忍受的谎言来欺骗他。他觉得,就在墙上敲一敲太轻描淡写了。他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也睡不着,不知怎么的,他不觉地一点点挪开那衣橱,直到露出那扇落满灰尘的脏脏的门。他穿着睡衣,光着脚,就像一只蜈蚣贴在门上,把嘴靠近松木板,开始用假嗓子几不可闻地学着另一边传来的那种呜咽。他提高声调,呻吟,抽泣。门的另一边陷入一片沉寂,也许会静上一整夜;但是,下一秒,佩特隆就听见那女人在房间里跑动,拖鞋噼啪作响,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这声痛呼刚出口便仿佛绷紧的弦一样戛然而断。

当他经过经理柜台时,是十点多。八点过后,他曾经迷迷糊糊地听见宾馆职员和那女人的声音。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搬东西。他看见电梯旁边有一只衣箱和两只大手提箱。佩特隆觉得,经理似乎手足无措。

“您昨晚睡得好吗?”他问道,职业性的语调,却难掩他的漠不关心。

佩特隆耸了耸肩。他不想多说,反正他只需要在宾馆里再过一夜了。

“不管怎么样,您现在会过得更舒心了。”经理看着那些箱子说道,“那位女士中午就要离开我们这里了。”

他等着佩特隆说点什么,而他则只用眼神来回应。

“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现在突然要走。女人从来就摸不清楚。”

“是的,”佩特隆说,“摸不清楚。”

到了街上,他觉得晕乎乎的,但却并不是真的头晕。他一边灌着一杯苦咖啡,一边开始想着这件事,他忘记了生意,也无视灿烂的阳光。那个女人离开宾馆是因为被恐惧、羞愧或气愤给逼疯了,而这都得怪他。“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她也许有病,但是她并没害人。应该离开塞万提斯宾馆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应该去跟她谈谈,向她道歉,请求她留下来,并向她发誓不会对人乱说。他往回走了几步,半路又停了下来。他不敢出这个洋相,他害怕那女人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已经该去跟两位合伙人会面了,他不想让他们久等。好吧,算她倒霉。她不过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会找到另一家宾馆来照顾她那个假想中的孩子的。

但是,到了晚上,他又觉得难过,他感到房间的一片寂静更加沉重了。进宾馆时,他不禁一直盯着钥匙板看,隔壁房间的钥匙已不在了。他跟正打着呵欠等下班的职员聊了几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并不怎么奢望能睡着。他有晚报和一本侦探小说。他慢吞吞地整箱子、理文件。天挺热,他把那扇小窗户大开着。床铺得很好,但他却觉得又硬又不舒服。他好容易有了足够的安静来睡个好觉,他却只觉得难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自己施诡计讨来的安静如今是完全回来了,却报复似的将他打败了。讽刺的是,他觉得自己在想念那孩子的哭声,他觉得这种绝对的安宁不足以让他安睡,更无法让他清醒。他想念那孩子的哭声。很久以后,他听见那哭声透过暗门传来,虽然微弱却不可能听错。虽然他很害怕,虽然他因此深夜逃离,他却也明白:没事了,那女人并没有说谎,她轻声安慰那孩子,她希望孩子安静下来让人们睡个好觉,她并不是在惺惺作态。